一日,引香、拾香因他父親來家了,家裏來接,鄭氏說:“嫣娘這些時也好些了,你兩個回家去看看罷。”引香、拾香見了嫣娘,向嫣娘說了,嫣娘說:“你們回去替我請安罷,我不能去。”引香、拾香答應著去了。隻有宜人在屋裏,嫣娘向宜人說:“你知道我這病因何而來?”宜人說:“是為亡的奶奶而來。”嫣娘說:“固然由此而起,然我之心卻不專在這裏。我想天下沒有不死的人,富春既然可以先我而亡,如你們這兩位奶奶,就是你們幾個,又能常像個個是白發到老的嗎?你們這些人的心,我卻知道不是那樹倒猢猻散的樣子,我如今病著不能全好,你們依是照舊待我,‘士窮見節義,世亂知忠臣’,這才見你們的真心。最可恨的天下的人向暖的不肯向寒,你看那也有在一處天天親熱的了不得的,一旦失了勢,那玉山傾倒,他就不問了,或者倒翻過手來推他一下也未可定。你們這閨閣中人,雖不讀聖賢之書,依我看來,前日我得病的時候,你們那樣的悲傷;我就是死了,得你們慟哭一場,這也是你不負我,我不負你了,可以令世上須眉男子聽著,叫他慚愧無地。前日大奶奶勸我的話,與亡的奶奶臨終的囑咐說‘惜花的工夫不可太省了’,卻大不相同,可見人心不同。這大奶奶哪知我惜花的心腸!”宜人說:“大奶奶之言卻也不錯。”嫣娘說:“錯是不錯,然不為我之知己。”正在說著,丫頭來說:“老太太叫宜姐。”宜姐說:“這屋裏沒有人。”說著恰好娉婷、雁奴來了,宜人說:“你兩個在這裏給爺作伴,我去看老太太叫我作甚麼。”宜人去了。

嫣娘叫雁奴、娉婷扶他躺下,又叫他兩個坐在床沿上,嫣娘說:“我如今是樂境變成苦境了。”說著那嗓子就說不出來,停了一刻,哭著說:“可憐誰知道我的苦,我這苦卻是叫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的,隻好啞子吃了黃柏味,自己有苦自己知了。”娉婷也哭著說:“爺的病是不久就好的,何必傷心?”嫣娘說:“病之好與不好,我卻不問他。隻是這心病難醫,虧著有你們幾個,尚不是鑼鼓歇了、戲場散了的人,仍是把我時時放在心上,這也不枉我素日愛你們之情,你們也是報答我了。”說著又哭了一會,又向雁奴說:“你可想你姑奶奶?”說到“姑奶奶”三個字就聲淚俱下,雁奴也是哭,娉婷在旁邊給嫣娘拭著淚也是哭,雁奴說:“姑奶奶可恨死的太早了!若是留下個哥兒、姐兒,也可給爺寬寬心,可憐竟是梅花開了一樹空花了。”嫣娘聽到這裏,更是慟不可言,哭著說:“總是我沒福,連累了你姑奶奶了,還說甚麼?”

正在哭著,宜人來了,嫣娘止住了哭,問他:“老太太叫你作甚麼?”宜人說:“老太太說他老了,家裏的事也多,外麵雖有李大爺照應,內邊總要我煩心,你們兩個奶奶也未必能操這個心。我看你這孩子還可以中用,你又識字,又通個文理、算盤都是會的,定事交給你罷。爺想想我如何能有這樣才幹,這是老太太的命,我也不敢不遵,隻得受下了。”嫣娘說:“老太太自然看你可以承當的,才交給你,你受了這責任,老太太天天可以靜養靜養,也是你替我盡了孝心了。”說著引香、拾香回來了,進了屋坐下,宜人又將老太太的話告於他兩個知道,說完又到上房去了。不知嫣娘之病好了沒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