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C:我認為這個問題在於當人類製造第一塊石器的時候,這個石器能不能算是藝術。如果說不算的話,這個同步說就有問題,如果它算的話,應該就成立。(張:你覺得應該算是藝術嗎?)我認為不算,同步說是不能成立的。
同學D:我覺得這個問題的前提是能否與人沾邊,就是說在人類以前的東西是不是藝術?比如一個鳥窩。(張:那你覺得這個鳥窩是不是藝術?)我認為不是。
同學E:我認為這個理論是不成立的。
到此為止,我們會發現這個同步說是有問題的,它表麵上是一個真理,但卻是一個荒謬的真理。它的真理性在什麼地方呢?是它確實囊括了各種各樣的理論,但是它的荒謬也正在這個地方。一個概念的無限的包容將導致這個概念的失效和無意義。所以這個同步說是一個非常吊詭的說法,在這裏麵所提示的是一種對藝術本身沒有任何責任承擔的情況下,把它一網打盡。
那麼既然我們剛才找到的十種理論都不能說明藝術的起源問題,而且這個藝術起源和人類起源的同步說我們也把它放在一邊了,那麼,這個藝術是從哪兒來的呢?我們先不急於進行正麵接觸,我們看一下另外的一個說法。我們將看到中國元代的一個學者,叫做郝經,在他的個人文集《陵川集》中有這樣的一段話:以書為工,古與射禦並,故三代先秦不以為學,……後(魏晉)寓性情、襟度、風格其中,專門書家,始有學焉。
我們來看一下這段文字所表述的意思,用我們今天的現代漢語來講,這個“以書為工,古與射禦並”就是說書法是一種功力的東西,是一個技藝達到的程度,所以“三代先秦不以為學”。到了魏晉的時候,“後寓性情、襟度、風格其中,專門書家,始有學焉”,這段文字說明了什麼道理?這個寓是藏的意思,是住的意思,比如我們今天說的公寓,是住人的地方。那麼書法裏麵住進去什麼東西呢?住進去了六個東西,是性情、襟度、風格在其中。為什麼說是住進去六個東西呢?我們可以看一下,性情是指什麼?對於一個古代的中國人來講,是把性情看得非常重要的,這個性情中的性不是性別之性、男女之性,而是你作為一個人的存在的最穩定的那個部分,而情是你的變化。所以古人才講:貴賤在於骨法,憂喜在於容色。那麼這個人的命運要從骨法裏才能體現,而情緒呢可以通過麵部表情表現出來。所以性是穩定的,而情是不穩定的,是容色的東西。第二個,襟度。襟是什麼?這裏的襟指的是衣服的邊際,衣襟,度是程度。那麼就是說一個人衣服擺動的幅度就是他的襟度。那麼如果一個人走路是搖來搖去的的話,一看這個人就是性情遊移,有奸猾之嫌,是不可靠的人;而一個有涵養的人,衣襟是不會隨便亂動的。所以這個襟度指的是一個人的動作和動態。第三個是風格,這個風格和性情有接近的地方,風是流動的東西,格是你的氣局。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你的格調、性情和你的風度在書法裏麵得到表現,於是書法開始成立了。注意我們在這裏使用了“成立”這樣一個概念,那麼書法的成立有這樣一個基本的評判的標準。那麼我們為什麼選擇了書法?因為別的藝術方式在古代的文獻中沒有這樣明顯的提示出來,隻有在元代郝經的這個文章中明確的提出來了:專門書家,始有學焉。就是說書法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開始建立起來了。
那麼書法既然建立了獨立的學科以後,帶來了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呢?我們講,這個時候書學開始成立,或者叫開始獨立。我們想象一下獨立以後,我們隻能說一種條件導致了它的成熟,我們很難說它起源於什麼。按照我們理論的慣例,對於書法來講,我們追問它的起源的話,我們換一種方式來思考。
比如我們今天有五個同學集資,注冊了一個設計公司,這些同學選擇了一個時間然後慶祝了一番,說一個公司成立了,但我們能否說一個公司起源了呢?肯定沒有辦法這麼來說,如果我們以後這個公司做大了,成為了一個設計帝國,你隻能說我們當時能具備這個公司的條件,我們沒有辦法去說一個公司的起源。你隻能說是誰提議的,這個提議能說是一個起源嗎?另外,起源更多的是指的一種自然狀態的描述,比如生命的起源,這個我們可以尋找到可以測量的指標。那麼也就是說起源隻針對一種生命體,生命的現象,我們說植物、人類的起源,今天我們基本上把人類的起源搞清楚了。最早起源於一種蛋白質、蛋白質逐漸變成了一種菌類,菌類漸漸變成了一種植物,植物逐漸變成了一種動物。我們可以看到人類起源的過程中有一條一條的鏈條,非常地清楚。但是對於一個公司、一個黨派可不可以這樣說?比如一個中國共產黨,有它的黨史,成立於那一年這一類的,但我們沒有辦法說它起源於什麼時候。起源指的是這個事情發生地最初的源頭因素,是個源點。上個世紀80年代有一個畫家,叫董欣賓,他寫了《中國繪畫六法生態論》,包括對偶範疇論,在中國美術界有較大的影響,他後來寫了一本書叫《太陽的魔語》,他執意於這樣一種見解,說人類的起源來自外星球。於是當我們說到起源的時候,說到源點的時候,就必然帶來這樣一種問題:就是它的本質。人類的本質是什麼?就是一種高級的生命形態,這個是沒有辦法法去爭議的,這是人類成為人類的本質之所在,你可以把它本質化,也可以進一步追問這個本質,於是它有了一個源點,那麼一個公司有沒有本質呢?我們想象一下,本質是不變的。我們是一個設計公司,那麼這個設計是它的本質嗎?我們把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黨派來判斷的話,它的理想是實現共產主義,這是它的本質。我們現在不作一個意識形態上的判斷,我們隻是說一個黨派的一個概念,我們會發現在如果現在提共產主義的概念,提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終身,很多人都會覺得有點疑惑。為什麼會有疑惑感?就是人們發現意識形態裏的本質設定裏有一個問題,本質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它是穩定不變的,就是穩定性。當本質沒有一種穩定性的狀態或概念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去討論它的。
我們已經講過既然藝術不是一種起源的話,我們把它放置為一種成立。而成立以後會帶來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對於這些成立之前的東西應該怎麼辦?就像一個公司一樣,成立以後它要發展。但是對它之前的東西,對於成立之前的現象,應該怎麼來處理?或者說一個特別的現象它具備一種藝術的可能性的時候,在這裏麵應該做一種什麼樣的儀式?在這個過程中我想到了另外一個情況,還是和中國共產黨有關係。比如有一個人,他寫了入黨申請書,由於組織上的考驗,老是不能被批準,被認為有很多的毛病。突然有一天他路過一個水塘,看到一個小孩掉到水裏去了,於是這個想要入黨的人就跳到水中,把這個小孩救了上來,而自己由於筋疲力盡,死在了水裏。後來怎麼辦呢?一翻檔案,發現這個人一直有進步的要求,一直要求加入組織。但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怎麼辦呢?所以中國共產黨有這麼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策略,叫作“追認”。什麼叫追認呢?我開始一直不太清楚,他死掉了你能把他追回來嗎?肯定不能,但是這個“追認”本身很有意思,它變成了一種儀式,成為一種命名。所以中國共產黨這個追認行為本身包含了一種很深的哲理性,就是一個命名的問題。命名有正度命名和負度命名。什麼叫正度命名,你在這個事情的發生過程之中,給它一個名義。一件事情發生了,然後覺得這個事情和一個概念有很多相近的地方,所以就有了一種負度命名,於是一個最有意思的概念:“追認”出現了。當然我們不去判斷一種意識形態的價值,我們隻是中性的參照這個行為本身,確實包含了很多智慧性的東西,它有一個很深的哲學性的原理在裏麵。
那麼我們可以看到,剛才我們談到有關藝術起源的十幾種理論的時候,它們都沒有解決藝術起源的問題,但是解決了另外一個問題,是什麼?就是“藝術是什麼”這個問題。藝術可以是模仿,可以是遊戲,可以是巫術、勞動,也可以是自然、是意識的衝動。所以藝術起源的理論在藝術沒有起源的時候,在“起源”失效的時候,卻放大了藝術的定義,所以這裏是一個意義的放大。藝術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地放大了它的意義。就在放大的過程中意義不斷地產生了變異,就是意義產生了彎曲。那麼意義的彎曲是怎麼來的呢?我們還是以書法作為例子。書法史上有一個書聖叫什麼名字?就是王羲之。既然郝經講的這個概念是以王羲之作為標準的,這個我們很容易理解。那麼王羲之是被誰塑造成了書聖呢?是唐太宗李世民。因為唐太宗非常喜歡王羲之的字,比如大家熟悉的“蕭翼計賺蘭亭序”的故事。後來唐太宗把真正的《蘭亭序》帶到了他的陵墓裏,留下的隻有褚遂良和馮承素所摹寫的兩個摹本。於是唐太宗建立了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神話,我們用贗品構建了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典範。
後來五代時期,南唐後主李煜有一個大臣,書法很好,於是李煜就問他,說你的書法如此的精妙,為什麼不能達到二王的高度呢?這個大臣回答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話,說“不恨臣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臣法”。所以逝者已矣,無以可追,所以隻能去“追認”。可見,王羲之的“書聖”的位置,也是追認而來的。到了後來蘇軾不滿意這一點,他說過這樣一句話,說“詩至杜子美,文至韓退之,書至顏魯公,畫至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就是說天下的能工之事已經到達了極致了。這說明書法到了宋代時,它的評判標準已經發生了變化,從以王羲之為標準的這樣一個依據,開始走向了對一種審美趣味的叛離。
於是後人做了這樣的一個總結,說魏晉時期書法尚韻,唐代書法尚法。魏晉時期的這個韻是說裏麵包含了無窮的韻致,韻很容易和氣這個字聯係在一起。崇尚韻致,這個與“氣”還不一樣,為什麼呢?在中國古代美學裏麵,氣韻是最重要的一個範疇。唐代尚法,什麼法?就是引領了一個時代的法度。但是法度的背後是什麼呢?是一種狂放的對法度的反動。所以中國書法史上最放逸性的書寫也產生在這個時代,就是張旭和懷素,他們的書法被稱之為“狂草”。唐代之後,狂草這個概念一直沒有被人再撿拾起來,為什麼?因為狂放的書寫需要一個張力,就是唐代那種極致的法度做一個對立麵,所以使得書法進行了一種美學上的調節。這個時期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像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而書,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草書益進,他們的書法和自然地關係是很密切的。
那麼到了宋代,書法又轉移了它的崇尚性,宋代書法尚意。意就是一種味道、意趣。相傳一次宋徽宗問米芾,蘇、黃、米、蔡各有什麼樣的特點。米芾說蘇軾的字是畫出來的,黃庭堅是描字,我自己是刷字,是刷出來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宋代的書法開始強調一種個體書寫方法的變化。還有一個有趣的爭論,黃庭堅說蘇軾的書法是“石壓蛤蟆”,而蘇軾說黃庭堅的字是“死蛇掛樹”。我們從這種嘲諷性的語言中能撲捉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特點,就是說宋代的書法家開始有意識的模仿自然裏的種種意態,所以它充滿了一種意味。意味是什麼?就是一種內容、一種趣味和意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