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東奔雷
三年後,一個風雪漫天的冬夜裏。
“幽明山莊”三十裏外,“小連環塢”,“楓林渡頭”。
這裏附近一帶,三四十裏內已無人家,有也早搬個幹幹淨淨,自從“幽明山莊”鬧鬼一事傳開來後,“幽明山莊”真的就成了名符其實的“幽冥山莊”,住在附近的人,搬之不迭;取道的人,不惜繞遠道過“幽冥山莊”。
當然有些自視甚高,膽色過人的武林豪傑,不願改道而行,或是一些趕路的人,以及不知“幽冥山莊”鬧鬼的人,仍會打從此路經過,不過還是馬不停蹄,不敢向“幽冥山莊”望上一望,仿佛望上一眼也會有大禍臨頭似的。
要經“幽冥山莊”出湘江,必經過這“小連環塢”,這小小連環塢裏水路分十三道,綜錯迷離,不諳水道的人,很容易迷失,所以稱為“小連環塢”。“小連環塢”隻有一個渡頭,叫做“楓林渡”。因為“幽冥山莊”鬧鬼事件發生後,渡客奇少,不少船家都不幹了,要渡船也相當不容易。過客不諳水路,難以過渡,也促成此道極少人經過的原因。可是到了冬天,水道結冰,反而易行;現在正是初冬時分,冰薄結,但仍未可通人。
“楓林渡頭”之旁,有一個酒家,打著破爛的酒旗,在北風中、雪花中,像一個巍巍顫顫、滿頭白花花的老翁在招招搖搖。“幽冥山莊”的過客都會在這小客店中打酒壯膽、小息提神及充饑解渴,以打足精神,過“幽冥山莊”。
這家小野店,叫做“楓林小棧”。
這日風大、雪大,賣酒的老頭兒看著呼嘯的北風、陰黯的天色,喃喃地道:“看來老天爺再下幾天雪,渡頭的冰兒就要堅了,便可以過人了。”一麵撥著算盤,發出空洞的“得得”之聲,忽聽小夥阿福在門口大嚷道:“老爹,老爹,有客人來了,有客人來了。”
老爹一怔,心道今年的來客倒特別早,出門一看,隻見風雪之中,走來了一對男女,沒有座騎,衣著單薄,但在風雪之中,兩人飄飄若仙,毫不費力,已到了店前。老爹不禁張大了口,因為此地荒僻,向無人煙,常有雪狼等出沒,一般婦孺,尚不敢出外,而今這兩個年輕男女,不過二十幾歲,竟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出門,老爹倒是向未見過。隻見男的身段頎長而略瘦,但眉宇之間,十分精明銳利,猶如瓊瑤玉樹,豐神英朗;女的一身彩衣,垂發如瀑,腰上挽了一個小花結,結上兩柄玲瓏的小劍,更顯得人嬌如花,容光照人。那女的看了看發愣的老爹,抿嘴一笑道:“老爹好。”
這一笑,更是有傾國傾城之貌,老爹呆住,連大夥計阿笨小夥計阿福,也說不出話來,那青年笑道:“老爹,有沒有吃的,先來一盤?”
老爹如夢初醒,招呼上座後,關切地道:“二位客官,要過‘楓林渡’啊?”
男的笑道:“不錯。”
老爹嗬著氣道:“兩位客官不嫌老爹吩叨,老爹要相告二位,這兒的‘幽冥山莊’,死了好多人哇──”
男的笑道:“我倆知道,不打緊的。”
老爹看看這對男女氣宇非凡,顯然是貴家子弟,背插長劍,可是又不放心,於是道:“二位不怕鬼呀?”
女的嬌笑道:“哪會有鬼?”
老爹見女的尚且不畏懼,當下又道:“二位穿得那麼單薄,敢情不怕寒咧?”
女的笑道:“寒?我們不冷呀!”
老爹知道這兩人定非常人,當下不再嚼舌,酒菜都送了上去,這對男女正在吃著時,忽然不知何時,店門已經站住了兩人,這對男女連頭也沒抬,繼續小聲交談,並挾肴吃菜,老爹及兩個夥計,都嚇了一跳,老爹幾以為自己老眼昏花了,竟沒看見這兩人是如何走進來的,當下趨前笑迎道:“二位客官,請坐,請坐。老朽老眼昏花怎沒看見二位大駕?”仔細一看,隻見二人居然長得一模一樣,冷靜沉穩,不過一個是斷了右臂,一個是斷左臂罷了。
那老爹一問,兩個漢子都沒有說話,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點了茶,那右邊的漢子冷冷地說了一句:“雪花飄的時候,我們便進來了。”那老爹看見風吹掛簾,果然是有雪花飄進來,但也不怎麼明白這人的話,忽見破簾飄起處,有七名大漢,已行近店門。老爹大叫道:“阿笨,阿福,迎客!”
隻見那七名大漢,粗眉大眼,橫步而入,神態卻都十分沉靜,與形象大為相異,奇的是這七人腰上各懸掛兵器,但卻件件不同,為首的一人,掛的是一雙流星錘,第二個人掛的是鏈子槍,第三個人拿的是丈二金槍,第四個人纏的是軟索,第五個人執的是雷公轟,第六個人拿的是判官筆,第七個人抓的是一柄長鐵錐,鐵索不住地搖晃,更奇的是這些大漢在冬天赤敞著胸膛,胸膛上居然都用刀刻著兩個字:“複仇”!這兩個字不單是用刀刻的,而且想來刻的時候下刀必十分之深。這七人使的兵器,在武林中,並不多見,都屬於奇門兵器。
這幾個人也不發話,靜靜地坐著。忽然門簾又無風自蕩,四名灰衣老僧,雙掌合十,魚貫而入,在一張桌子旁坐下,更不發話。那老爹、阿笨、阿福正錯愕間,隻聽又是一陣急蹄聲,馬急止,幾乎在馬止長鳴之際,兩名老道羽衣高冠,背懸長劍,飄然而入,幾乎下盤不動,一入店門,見到四僧,長長一揖,四僧也連忙合什,唱了一個喏為禮。這時候,店內又走入了一人,這人一身錦衣,態度雍容,叫一壺酒,逕自斟飲;這時店外老遠就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既不快,也不慢,聲音沒有減弱,也絕不增強,慢慢走到店門,“颼”一聲掀起了布簾,走了進來,在錦袍大漢的對麵坐下,也是一言不發,自斟自飲。要知道這人腳步聲如此沉重,內力必高,在數十丈外,腳步聲便沉若行雷,已屬難得,而來人不因行近而使步聲疊增,仍保持一樣,這份內力,就更加不可思議了。那對青年男女,男的抬頭,向這重步而入的黑袍客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女的卻猛抬頭,凝睇向錦袍大漢,同時間黑袍客與錦袍大漢也抬目,向這一男一女望來,四人眼睛裏忽然神光暴長,各自低頭喝酒。
那老爹、阿福及阿笨,幾時看過在這樣一個活見鬼的冬夜裏,竟來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客人,心中正大呼詫異的時候,又有四名頭陀,忽然閃入,來勢之疾,無可形容,眼看四人就要撞上一麵大桌,老爹正叫得一聲,那四人卻不知怎的,突然變得好端端的各占一席,那老爹才籲了一口氣,隻覺今晚真是邪門。
在這之後,客店內又來了四個金衣壯漢,六個武林豪客,又相繼走入客店之中,一時之間,老爹和阿福、阿笨三人,忙得不可開交,而這後來的十人,談笑之間十分無拘無束,雖仍似各懷心事,但還不如最先入店的一男一女、斷臂兩人、七名胸雕“複仇”大漢、四名老僧、兩名老道以及錦衣、黑袍兩人和那四名頭陀神情凝肅,這十人大笑大鬧,大飲大食,除那四名老僧、兩名老道及那青年男女外,各人臉上都顯厭煩之色。
這時店內的位置,已完全坐滿了,忽又一陣喧嘩,店外人聲嘈雜,阿笨幾時見過這種陣仗,不禁苦笑道:“我的媽呀。”阿福走前去跟老爹說:“老爹,今日生意過後,您老就多賞給阿福幾個錢啦。”
老爹用手輕拍著阿福的頭,催促而憂心地道:“去,去,去,快去幹活兒,我老爹看這些人員怕都不是常客,得罪了隻怕店都砸了,還要少給你串錢兒哩。”
說著時,門外的人已走近店門,兩名大漢首先掀起布簾,一個打扮得一身華貴綢服的少年公子,笑嘻嘻的走了進來,一進來即掩鼻道:“這店兒好臭。”
那掀簾的大漢笑道:“公子就屈就一些,先歇歇,待冰結時好上路。”
另一名大漢則陪笑道:“咱公子乃京城第一才子,哪個地方沒有去過?這等小店,能獲公子光臨,不知是幾生修來的福了。”
那公子哥兒拿著玉瓷鼻壺,用手抹了一抹,在鼻子上吸了一吸,滿不在乎的大模大樣,走了進去,後麵竟跟著十八個人,有老有少,臉上不是阿諛,便是乖戾、狠瑣的神色。那為首的公子,樣子還不難看,但十分女兒腔,又自以為樣子清俊,裝模作樣,裝腔作態,令人舌酸肉麻。
這二十來人,進了店內,見店裏已坐滿了人,這公子哥兒背後的一名背插虎頭鐺的大漢便吼道:“咱們白帝城大公子常無天常公子來了,你們還不回避,不知死麼?”這大漢嗓門也挺大的,喊了幾聲,卻無人抬頭看他一眼,這大漢仔細一看,隻見店中諸人神色肅穆,這狐假虎威之徒,竟嚇得再也沒敢出聲。
隻聽見那身著彩衣的少女向那頎長朗俊的青年笑盈盈地道:“這公子打扮的人,是白帝城富豪之子,叫做常無天,他為富不仁的父親替他請了幾個有名的護院,也學了一身武功,但這種人從不好好下苦功學武,所以武功有限,倒是作惡累累……”那少女娓娓道來,那少年不住點首。
這一來,店中的老爹、阿福、阿笨都替這倆捏了一把汗,因為那少女旁若無人的談話,那常無天已聽到了,大怒回首,眼前一亮,竟是如此一位天仙化人的美女,當下見色心開,怒氣頓消,嬉皮笑臉他說道:“小娘子,好哇,你說我功夫不濟,來來來,回去給公子我練練功夫,你就知道公子我的‘功夫’,嘿嘿嘿,是好還是不好了……”
那青年猛向常無天一望,目光煞氣畢露,那常無天倒是被唬了一跳,常無天身旁的五個身著紫衣的猛漢向常無天壓低聲音道:“常公子,這娘兒咱兄弟替你拿下,殺掉那男的,如何?”
常無天露齒笑道:“快去快去,重重有賞。”
那五名大漢一聽有賞,爭相步出,其他的人一聽有賞,隻恨自己錯過了搶功的機會。
那五名紫衣大漢已走近那對青年男女的身後,其中一名臉頰長有肉瘤的大漢喝問道:“小娘子,你跟不跟我家公子風流快活去……”
那彩衣少女依然情深款款,望向那青年,似完全未察覺到五人就在身後,仍侃侃而道:“那些人都是這常無天的食客,可惜個個都隻會助紂為虐,奸淫搶擄,無所不為,助長常無天無法無天;像這五個穿紫衣的,便是‘江左五蛟’,當日專搶漁舟殺人,無惡不作──”
那臉長肉瘤的大漢聽到這裏,無名火起三千丈,當下“錚”地拔刀,一刀往那青年的頭頂砍了下去,一麵道:“好!俺就宰了你的人頭再把你獻給公子!”
那青年仍注視著那彩衣少女,像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願把目光離開了少女,對這一刀,竟是全然未覺。
正在那時,坐在東首的黑袍人突然站了起來,根本看不清他有何動作,忽然已到這長肉瘤的漢子前麵,這長肉瘤的漢子隻覺眼前人影一花,手腳竟似被人全部吸住,掙脫不得,那一刀再也砍不下去了。
那黑袍人麵對麵抓住了這長肉瘤的大漢,忽然衝出店外,這店裏己坐了不少人,店門更有十多二十人,但這黑袍人一縷煙般閃了出去,連別人的衣角也不沾一下,店門的布簾也不多揚一下,外麵的雪地上,便傳來了一聲短促的慘叫,那黑袍人倏地閃入店內,已坐在原地對著錦衣人的位置上,坐下來,用一雙帶血的手,氣定神閑的喝酒,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
適才這黑衣人入店時,步聲沉重,可見內功之深厚,可是適才所露的一手輕功出手之快,更加不可思議。
隻見那彩衣少女仍笑容可掬地向那青年道:“……這位黑袍先生,來自粵東,內力有極深的造詣,據說他十二歲時便用內力震死以內功稱絕的河北‘金爪獅魔’戚威,剛才那一式是‘吸盤大法’中的‘寸步不移’,那大蛟如何能夠接得下來!……這先生外號‘黑袍客’,姓巴,名天石……”
說到這裏,那黑袍人向彩衣少女望了驚奇的一瞥,他沒料到自己一出手之下,竟會被這少女道出了來曆,這彩衣少女向這“黑袍客”盈盈一笑,這時,那“江左五蛟”的四蛟,如夢初醒,情知大蛟已遭毒手,大喝一聲,紛紛出刀,向這“黑袍客”巴天石劈去。
巴天石不閃不躲,那青年向彩衣少女微微笑道:“適才這位巴先生出手救我,乃是為了咱們的事,而今這四人卻往他身上招呼,我倒是該出手了──”“出手”二字才出口,忽然起立,人仍站在原位。忽然手上多了一柄細長的薄劍,“嗤”地一聲,劍光一斂,劍已還鞘。
那四名紫衣大漢,隻見眼前劍光一斂,還不知如何是好,手上“噗”地一聲,掌心已被劍尖穿過,手中刀鏘然落地。四人盡皆如此,原來在“嗤”地一聲中,這青年已刺出了四劍,四聲急速的“嗤”連成一聲較長的“嗤”聲,那四名“江左五蛟”哪有見過這麼快的劍法,被刺中後驀見手上流血,才知道疼痛,撫手痛呼不已。
那青年淡淡地坐了下去;那“黑袍客”巴天石驚異地望了那青年一眼,而他對麵的錦衣大漢,卻脫口道:“好劍法!”
但在突然間,奇變又生,那四個痛得在地上打滾的“江左五蛟”之四,忽然似被一股巨流吸得向後疾退,倒撞向店裏大門。
這股大力吸得四人向後倒飛,眾人大是詫異,抬頭一望,不知何時,店內竟站了一個六十上下的銀須老翁,赤臉通紅,身高七尺,極是壯碩,一身著火紅大袍,腰間懸著一麵板斧,斧麵亮黑,閃閃地發出烏光,少說也有五六十公斤。
這紅袍老人吐氣揚聲,雙手一翻,竟自掌心之中,卷出兩道氣流,把“江左四蛟”吸向自己,眼看三蛟和四蛟就要分別撞上他左右雙掌時,這紅袍老者忽然雙手一分,自左右兩桌的筷子筒中拍出二根筷子,握在手中,這時三蛟與四蛟已撞了上去,“嗤嗤”二聲,那筷子竟自二人背後貫入;二蛟和五蛟也撞了上來,紅袍老者左右手食、拇二指一彈,又是“噗噗”二聲,筷子竟從三蛟和四蛟的前胸帶著血箭飛出,又刺入二蛟和五蛟的後胸,四人連慘叫也沒有一聲,齊齊倒地斃命。
這紅袍老者露了這麼一手,自是人人大驚,因為這雙掌竟能把人吸得倒飛,也夠聳人聽聞,而紅袍老者竟以筷子殺人,每一絲、每一扣,無不捏得十分準確,而且下手狠辣,轉眼殺了四人,臉不改色。
更奇的是,這紅袍老者看來笨重,但何時到了店門,連站在門前的常無天這幹人也一無所覺。他拔筷子的那一手,坐在左右兩邊桌上的四名金衣壯漢與六名武林豪客,連看也看不清楚,更吃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隻聽那紅袍老者傲視全場,朗聲道:“老夫屈奔雷,關東來客!”
屈奔雷這三個字一說,全場十個有九個莫不臉色大變,連黑袍客與錦衣大漢,也不覺微微變色,兩名道人微微一震,四名老僧八目齊張,神光暴長。不變色的唯有那青年人,以及那老爹、阿福及阿笨,後者三人,根本不懂江湖中事,什麼“屈奔雷”、“娶笨女”等的,他們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彩衣少女一雙妙目,亦注視了屈奔雷一會,才向那青年人悄聲道:“這人呀,叫做屈奔雷,又叫‘一斧鎮關東’,行事於正邪之間,性格剛烈,脾氣古怪,不過從不作傷天害理之事,隻是明目張膽的搶劫燒殺,這人可幹得多了;據說他武功很高,內功外功兼備,鐵斧也使得出神入化,公子,你的快劍遇著他,可得小心了。他這個人,行事喜歡獨往,不喜與人同行……”
那少女說話極其輕聲,偏偏屈奔雷都好像聽到了,突然轉過頭來,臉上乖戾之色竟也減了大半,向彩衣少女咧嘴一笑道:“小姑娘,倒沒料著你也曉得大爺的名頭。”
原來這“一斧鎮關東”屈奔雷,年近六十,但豪氣幹雲,行事的確獨行獨斷,生平得罪的幾乎一半是江湖上的人,可是武功高極,沒有人能製得了他。
隻聽屈奔雷朗聲道:“咱們明人不作暗事,諸位來的都是為了‘幽冥山莊’的事,大爺是為莊裏的‘龍吟秘笈’而來的,跟大家同一目的的人,如果自認不是大爺的對手,知趣的先滾!免得大爺動手發落!”聲音震得店內屋上的瓦,簌簌落下一些塵土來。
這時跟在常無天後麵的十來個人,有四五個曾在屈奔雷手下吃過苦頭的,再也不敢招惹,偷偷地開溜了;那常無天看見來人一出手間,便殺了“江左五蛟”,這常無天性子十分涼薄,竟不圖複仇,心忖:自己有財有勢,不如引此人歸為自己的屬下,不是更可放心胡作非為,當下阿諛地笑道:“老丈的功夫,高明得很呀,少爺我……”
屈奔雷猛地雙目一瞪,常無天竟嚇得“騰、騰、騰”地退了三步,隻聽屈奔雷吼道:“你是狗,大爺沒跟狗說話!”“砰”地一拳擊出。
這一拳隻是平平板板的擊出,也不知怎的,常無天把頭一偏,竟沒避得開去,這一拳敲在他的牙板上,兩排門牙,全都飛了出來,有三四枚,還和著血吞到肚子裏去了,常無天哇哇叫道:“打!打!打!給我打!”
這時常無天身旁的食客,有四個人是常無天的護院,雖懼屈奔雷,但為了飯碗,更不敢開罪常無天,心忖這老家夥雖厲害,但雙拳難敵四手,不如一齊去製住了他,於是四人同心一意,齊齊大喝一聲,分四邊向那屈奔雷撲來。
這四人剛剛撲近,尚未出手,屈奔雷哈哈一笑,臉對東麵的大漢道:“打你天靈蓋!”
那大漢一呆,屈奔雷的拳已捶在他的腦門上,登時沒了命;屈奔雷又是一轉,麵向南麵的大漢道:“打你人中穴!”
那大漢的拳才伸出,隻聽對方要打自己,忙收手欲招架,但人中穴“碰”地一聲,已被屈奔雷一拳打中,鮮血長流,哪還有命?
屈奔雷又是一轉,麵向第三名大漢,這大漢見連倒二人,早已嚇呆了,隻聽屈奔雷道:“打你胸膛!”
那大漢忙手封胸前,但屈奔雷仍一拳擂了過去,隻聞“格格”二聲,那大漢遇上了屈奔雷的拳,不單封不住,連手也震折了,“蓬”地一聲,那一拳仍打在胸上,噴了一口血,立時氣絕!第四人看得手也軟了,拔腿欲跑,屈奔雷道:“打你小腹!”
那大漢大叫道:“好漢饒──”“崩”地一聲,小腹已著了一拳,飛出店外,再也沒有一點兒聲息。
屈奔雷自頭部打到腹部,一拳一個,連殺四人,麵不變色,常無天身旁的人,一下子嚇得走個精光,隻剩下了常無天逞自掩著血口,怔怔發愕。
那青年忽然長身而起,向彩衣少女道:“此人殺性太大,我去阻阻。”
那少女牽著他的衣角,要他坐下來,一邊溫婉地道:“公子勿躁,這四人也著實該死,助這常無天無法無天的,都是這四人,也不知汙辱了多少婦孺,傷害了多少無辜了,而今死在這位屈大爺手下,算是不冤了。”
那青年道:“哦。”
屈奔雷耳目極靈,聽那青年要與自己一決高下,倒是非常欣賞那青年的膽色。
轉目望這一男一女,忽然若有所悟,笑著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大名鼎鼎之‘武林四大世家’‘南寨’少寨主殷乘風,這位想必是‘彩雲飛’女俠了。”
那青年拱手道:“不敢不敢。”
這一起立,頎長的身影猶如玉樹臨風,神威凜凜,店中諸人不禁大是喝彩。
原來,武林中有“天下三大”,這三大乃“天下第一幫”:長笑幫;“天下第一莊”:試劍莊,及“天下第一局”:風雲鏢局。
“長笑幫”與“試劍莊”,多年前因互並盡亡,隻剩下“風雲鏢局”。“風雲鏢局”座下高手無數,但最大的助力,乃得自“武林四大家”。“武林四大家”分“東堡”、“南寨”、“西鎮”、“北城”。這殷乘風,雖年方二十一,但卻是“南寨”新任寨主。
青年殷乘風,外號“急電”,乃形容他的身法、劍法及招數,自幼精學文武,心無旁騖,又潛修“快”一字,加上他悟性奇佳,又肯苦學,所以武功已大有所成,“南寨”之老寨主忽然暴斃,而殷乘風以二十之齡,接任寨主,武功才智,卻不在前任寨主之下,也絕不遜於“東堡”堡主,“西鎮”鎮主及“北城”城主任何一人。
隻是殷乘風專心習文學武,在未接任寨主之職前,對江湖中事,甚少閱曆,這有好處壞處。好的是因而他的武功更專心苦習,精而奇絕;壞的是他對江湖中事,大多茫然無知;可幸的是“南寨”前任寨主,遺下一位孤女,這孤女便是武林中所謂的“彩雲仙子”,武功已得其父真傳,雖不及殷乘風,但對江湖中事,因與其父及寨中高手常有接觸,又廣讀群書,見識十分廣博,各家各派,各門各係,莫不了如指掌;而殷乘風是“南寨”前任寨主伍剛中的養子,與伍彩雲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殷乘風接任寨主後,伍彩雲跟他出雙入對,不斷地教他認識武林中的事物,殷乘風一身穎悟,也幾乎一學就會。
這伍彩雲清麗脫俗,其父伍剛中有兩大絕技,一是劍法,一是輕功,伍彩雲畢竟是女孩兒家,不敢殺人,所以專心潛修輕功,已是出神入化,故江湖中人,素稱之為“彩雲飛”,或稱之“彩雲女俠”,便由此來。
各人一聽原來這對青年男女竟是殷乘風與彩雲飛,莫不報以驚訝或欽佩的眼光。
忽聽屈奔雷一聲怒吼道:“小雜種,還不走,真的要大爺再動手麼!”
那常無天嚇得臉無人色,給屈奔雷這麼一喝,全身顫抖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是……是……”便跌跌撞撞的衝出大門。
屈奔雷依然站在門口,大聲道:“諸位聽著,我屈奔雷是為‘幽冥山莊’之‘龍吟秘笈’而來的,凡與大爺我同謀一事者,快與大爺決一勝負,否則也要露一手,方可與大爺同行,否則就給大爺滾出去!”同樣的話,說了三遍,震得各人耳朵轟轟地響,桌上的碗兒,竟被震破了。
那有六名武林豪客的一桌,有一大漢正盛酒碗中,碗忽破裂,濺得一口一鼻是酒,當下拍桌怒起而大喝道:“兀那老鬼,咱們就是為‘龍吟秘笈’而來的,你待如何?”其餘幾個武林豪客,紛紛站起,拔出兵器。
屈奔雷張著大口,大笑數聲,道,“不如何,給你們瞧瞧!”
忽然一伸手,拔出了斧頭,眾人以為他要撲近動手,沒料到屈奔雷隻是把斧頭隨即一丟,又大咧咧地站在那裏,並不動手。
那六名武林豪客一呆,忽然“呼”地一聲,一斧已自後麵飛出,眾人要躲,已然不及!
隻見烏亮亮的斧閃一閃,這六名大漢各自往上一摸,隻見頭戴的帽子被切了一半,綁巾的巾兒被割了一截,什麼東西也沒有戴的,頭發也被削了一片,那出聲拍桌的大漢尤其臉無人色,原來他不單頭發給刮去,連頭皮也見了血,隻要這一斧再下半分,他哪兒還有命在?當下作聲不得,臉若死灰,呆立當堂。
這六個江湖豪客,畢竟在江湖闖出道兒來的,雖然粗俗不堪,卻也知道服輸,當下六人臉色灰敗,互覷了一眼,一聲不響的,相繼走了出去。
“一斧鎮關東”屈奔雷大笑三聲,忽然神光一閃,瞪住那四名金衣壯漢,那四個金衣人被瞧得心裏一慌,忙不敢看屈奔雷,逕自低頭喝酒。
屈奔雷笑道:“裝聾作啞麼,那也不行,接得大爺一招,才算好漢!”
說著大步走了過去,推出一掌,這一掌推出之勢甚慢,這四名金衣人早已是驚弓之鳥,一見屈奔雷行近,紛紛躍起,沒料到屈奔雷掌到半途,才突然加快,“砰!”地拍在桌子上。
那四名金衣人離桌極近,萬沒料到屈奔雷那一掌乃擊於桌上,當下一呆;不料桌上的四大碗酒,忽然激射而出,四人紛紛逃避,但也淋了一身一臉,而且臉上還被射得辣辣生痛,好不狼狽。
桌上的酒,全都激射而出,而桌上的碗與酒壺,並無一絲破裂的痕跡,單是這身內功,已到了隨發隨收,縱控自如,甚至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這四名金衣人互望了一眼,渾身濕透,心知若屈奔雷以內力激碎瓷碗,射向自己,哪還有命在,當下長歎一聲,一名金衣人向屈奔雷拱手道:“青山依舊,綠水長流,屈爺今日阻了咱“金衣幫’這單買賣,兄弟無話好說,隻望他日相見,恩償仇報!”說罷一行四人,大步跨出店門,頭也不回。
彩雲飛向殷乘風悄聲道:“剛才那六個武林中人,是湘北六個性格相投的異姓漢子,結為‘湘北六豪’,雖粗野不堪,但卻甚少仗勢欺人,也鮮有見義勇為的,那六個,算不了什麼‘豪’,這四位穿金衣的,名頭也不少,是湘江一帶有名的‘金衣幫’四名分舵主,不過除了打家劫舍,平生也無大惡,看來這位屈大爺,下手有分輕重,不像江湖上一般傳說得那麼殺人不眨眼呢……”
這些話講得極為小聲,屈奔雷的內力深厚,還是給他聽個清楚,又向彩雲飛咧嘴一笑,走前去道:“小姑娘,大爺對你們小倆口子,覺得蠻有意思的,你們放心,不過俺是言出必行的,不然江湖上怎有我屈奔雷威名?且接我一招,記住,接不下時千萬不要硬接。”
原來屈奔雷被彩雲飛讚了一讚,心中大樂,對二人心生好感,可是這屈奔雷脾氣固執,素來是說一句算一句的,所以他勸“接不下時千萬莫要硬接”,也真是一番好意。
屈奔雷的那一番話,說得彩雲飛粉臉飛紅,原來彩雲飛早就鍾情於殷乘風,殷乘風也十分愛慕彩雲飛,不過兩人都未談及婚嫁,屈奔雷稱他們為“小倆口兒”,他倆也著實高興,但聽“接不下時千萬莫要硬接”,以為諷刺自己武功不濟,心中對屈奔雷雖無敵意,但有心較量一下,殷乘風昂然道:“屈兄請進招便是。”
屈奔雷哈哈一笑,突然間拔斧,烏光一閃,勢如驚電,但不是劈向殷乘風或彩雲飛,而是一斧劈在桌上。
這屈奔雷的功力,實是不可思議,猛烈時如翻江倒海,陰柔時如風卷雲湧,這一斧力可摧山,劈在桌上,人人料必木片翻飛,不料桌子竟絲毫不倒,倒是桌上之筷子,瓷碗、瓷碟、酒壺,乓乓乒乒的,如二三十件暗器,向殷乘風及彩雲飛身上砸了過去。
這一下,那七名胸刻“複仇”的大漢齊齊大吃一驚,脫口“啊”了一聲。殷乘風與彩雲飛卻連眼也不眨,殷乘風雙臂上下翻飛,把杯、碟、碗、筷一一接住,迅速置回桌上,彩雲飛卻一手抓住了壺耳,專心一致的倒了四杯酒,四杯酒倒滿時,殷乘風把所有的東西都接住了,而且歸回原位,與原先所擺置的不差厘毫。
殷乘風一擺好這些杯碗筷碟,彩雲飛水袖一卷,四杯酒連杯帶酒,相逐撞向屈奔雷,隻聽彩雲飛笑道:“屈爺,咱們也請你一杯……一杯不夠,四杯!”
第一杯已迅如閃電,飛襲屈奔雷臉門!杯勢奇速,但杯中的酒,一點也不傾出來,這和屈奔雷酒噴出而碗不破裂,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更精妙一些,隻聽屈奔雷哈哈一笑,道:“那我幹了。”
也不閃避,張口一咬,竟咬住杯沿,仰著幹完了第一杯,板斧一送,其餘三個杯子穩穩托在斧麵上,屈奔雷一一取過幹完,大笑道:“年紀輕輕的,功夫這麼好,了不起,了不起,縱大爺不讓你們同行,隻怕也力有未逮了。”說著哈哈大笑,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