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菊
晚菊當然不是姓晚名菊。
“晚菊”隻是她在“馥園”的代號。
“馥園”是所妓院,好聽一點來說,是青樓,可是如果更高雅一點的稱呼,還是“馥園”。
“馥園”已成了一個代號:這兒的女子賣藝不賣身,賣笑不賣色,隻供王侯公子、巨商大賈、文人墨客、朝官鄉紳來吟風弄月、把酒談心,至於要醉翁之意、一償夙願,除非是你情我願,否則“馥園”則是概不負責的。
“馥園”有“姑娘”七十一名,其中最紅、最美、最教人著迷、最聲色藝俱佳的,晚菊當然名列三名之內。
“馥園”的做法,無疑是抓得準這些素嗜尋花問柳、拈花惹草的男人心思。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買不到的越不惜代價,這點微妙心理,馥園的主事們已把握得駕輕就熟。晚菊是馥園的當家紅牌,自然是個中能手,而且她美豔絕倫,據說又是守身如玉的才女。
這樣一位女子,好逑的君子或是非君子,自不在少數,晚菊一一言笑晏晏、談笑用兵、長袖善舞,應付自如。
不過,一物治一物,大象怕老鼠,糯米治木虱;晚菊的非常手腕、溫柔手段,遇上了一個人,卻也陣腳自亂,意亂情迷。
“晚菊終於墜人情網,泥足深陷”,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馥園”裏外。
晚菊的意中人是一個落魄的王孫公子。
不但落魄的王孫公子,還是個有名的浪子。
這浪子非常好色。
所幸他不但好色,劍法也非常好。
他就是方柔激。
——盡管他是個浪子,是個牽不住、管不住、收羈不住的男子,可是她還是在心裏千纏百回的隻有他。
愛情發生的時候,誰能控製得住?
——若能控製,就不是愛情了。
人人都知道晚菊和方柔激這段情,似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晚菊左等右等,他都不來,於是在這個初夏之夜,索性穿著蟬衣與半是她女婢半是她義妹的小眼姑娘在院子裏納涼,口裏在閑扯著鑒影修容的事,還比較著金箔敲花鏤紋的唐鏡和本朝薄銅持柄鏡孰為利便之際,忽然聞說前院朱媽媽走報:方柔激來了!
晚菊乍聽,手裏一顫,當啷一聲,銅鏡落地。
——好哇,他可來了!
晚菊思忖。
方柔激急著要見晚菊。
原因很簡單:
他要得到她。
今晚,他必須要得到她。
尤其是在今晚。
他份外需要。
方柔激雖然好色,但決不是一個急色鬼。
事實上,晚菊也數度藉賦憑比的暗示過。假如方柔激早些提出非分的需索,晚菊斷不會拒之於門外的。
方柔激是情場浪子,他當然有這個自信,可是他今夜何以如此情急?
——為什麼?
原因很簡單:
多日來,方柔激一直慕戀在“萬禧樓”彈唱的女子徐小泥,忍不住要夜入閨房,看她睡姿,不意在今夜發現伴琴漢子竟對徐小泥下春藥,是以方柔激挺身逐走那漢子,徐小泥藥力發作,方柔激無法拒抗這動魄蕩魂的誘惑,兩人纏綣床上。那名被逐走的漢子偷偷潛返,全力出手,欲圖刺殺在情欲驚濤中的方柔激,徐小泥亦同時發難;惟方柔激早有提防,先封住徐小泥穴道,再劍退那漢子,並指出來者就是“黑刀峽”年輕一代的高手徐深寒兄妹。徐氏兄妹事敗,揚言必報此仇。
徐小泥在“萬禧樓”賣唱,是算準方柔激好色動心,必會夜探佳人,才能設此圈套——他們倒是算準了,算對了,方柔激果然中計。
隻是他們棋差一著。
方柔激固然色心大功,但他畢竟是曆過江湖上大風大浪揚名立萬的人,色授魂銷是一回事,但警覺依然不失敏銳。
方柔激雖然攻破了徐氏兄妹的計策,但他一點都不感覺到高興。
反而很感頹喪。
因為他真的喜歡徐小泥。
——那朵嬌俏、嬌羞、嬌美而又不勝寂寥的小花!
方柔激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絞痛:
——原來徐小泥竟已跟當年為自己所敗的談島島結下鴛盟!
這麼一個令人愛不釋手、目不暇給的女子……
——可惜啊!
簡直可恨!
方柔激被徐小泥所激起的情愫與情欲,正驚濤駭浪、翻湧沸騰,不知如何宣泄。
所以他想起了晚菊。
男人總是自私一些的。
可是男人也有情非得己的苦處。
——如果你教他們無處發泄,除非是痛痛快快引刀自宮,加入魏閹一黨算了!
方柔激當然不是那種人。他再痛快,也不是那種痛快的人。
他尋求另一種痛快。
這時候端詳晚菊,別有一種完美的美。
這麼素靜的一張美臉,兩腮該豐的地方就豐勻,下頷該尖的地方就尖秀。眉是眉,目是目,一對眼懾骨銷魂,望著人的時候,豔得像傳奇裏的女鬼,可又偏偏是正經的,並沒有特別的媚。自琉璃八角燈色中的映影看去,像是一個自畫裏走出來的仕女,她身上的衣飾酥色繡遍,妥帖得令人渾忘了腰身——
方柔激現在特別想念她的胴體。
可是晚菊端莊安詳的樣子,反令他有點不敢造次。
良久。
燭火燃芯,沙沙地響。
晚菊問:“你要聽曲?“
方柔激搖頭。
晚菊問:“你要下棋?”
方柔激搖首。
晚菊又問:“你要喝酒?”
仍然沒有答話。
晚菊微微歎了一聲:“是時候了……”她起身,掩上了門,把燈火調低,慢慢的解卸羅衣。
方柔激一陣搐動。
燈火下的嬌軀何等媚人。
晚菊隻剩下了貼身的褻衣,把一簾黑瀑似的發,全散披下來,向他招手,“來,替我梳頭。”
方柔激替他梳頭,隻見妝台前的銅鏡,映出了個幽冥路上的美人兒,活色豐香,就在眼前,然卻有一種古遠而惆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