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頭著時,那房子早已貼了租帖了,不覺吃了一驚,暗想是幾時搬去的,何以不給我一個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個女子手提著水銚子走過,紫旒便向她問訊。那女子道:"這屋裏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過去。"紫旒又驚道:"是嫁了那個?"那女子道:"這個倒不十分仔細,聽說嫁的是山東人。"旁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站在那裏,聽他兩個說話,聽到這裏,忽然插口道:"她嫁那個,我可曉得。"紫旒忙問:"嫁的誰?"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個姓伊的,叫甚麼伊紫旒。"紫旒聽了,不覺一笑,隻得出了梅春裏。心中滿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來與月梅蹤跡極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麵思量著,便坐上車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館去,誰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貼著召租帖子。紫旒不覺又是一嚇,難道討了還不算,還帶走了?隻得仍舊坐了車子回家,思量今番這張官照怎樣贖得回來! 出了一會神,忽然陳雨堂急匆匆的走了來,氣喘籲籲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喪著臉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說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夢蓮還是個人麼?"紫旒被他這一句話,兜頭罩住,倒說不出甚麼來。雨堂又連連頓足道:"這,這,這秦夢蓮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聽了這一句話,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著有八九分了,問道:"倒底甚麼事?你罵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啊。"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開銷多少帳目,並且房租欠了足足三個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個月,暫免釘門。誰知昨天碰了他,約著碰和吃酒,我滿心希冀碰和裏頭,或者可以贏幾塊,誰知所贏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還算好,不曾傷到老本。後來你走了,他卻來和我商量借二十塊錢,說因為出來得匆忙,把銀夾子忘在家裏,不曾帶得出來,今天一早就可以送還我的。我昨夜身邊連一元的、五元的、彙豐的、麥加利的、正金的,種種鈔票,還有四塊現洋錢,兩塊是安徽龍洋,一塊是北洋機器洋錢,一塊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種立人兒,一股腦兒共是十七塊,一齊拿出來交給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債還錢的,總沒有一早送還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罷。誰知到他家裏一問,他家裏也在那裏鬧饑荒,說他有半個多月沒回家去了,還央求我說,倘使遇見了他,千萬叫他回去。你想,這不完了!我又跑到寶樹胡同,卻又時候太早,秦佩金還沒有起來,隻有一個粗使老媽子說,還有客人呢,問她是甚麼客,她卻又糊裏糊塗弄不清楚。你,你,你,你,你想,這可惡不可惡?"紫旒道:"誰叫你借給他來?既然上了他當,你此刻還不趕緊找他?"雨堂道:"他家裏也找他不著,叫我那裏找他? 今天沒有別的商量,特來求你通融二十元錢,等我先料理了一個月房錢再說,不然,他帶了外國人來釘門,那可就糟糕了。"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當,要我賠你三元的利錢。莫說我沒錢,就是有在這裏,我也不能借給你這種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罷,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隻當昨天的碰和錢沒有扣我的罷。"紫旒作色道:"這是甚麼話?你不是來借錢,竟是來討債的了!好,好,好,我馬上就還你的二十,你可也馬上還我的二百來。"雨堂連忙道:"你,你,你,你,你怎麼就動起真氣來了?我何嚐向你討債,不過請你暫免扣債罷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錢,在賭債上扣還,這等天字第一號的便宜事情,你還不願呢。"雨堂道:"怎麼不願?但是馬上要釘門,這卻怎處?"紫旒道:"呸! 誰叫你住到租界上來?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氣。"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給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卻一個月房租罷。"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賃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錢,我的錢還不知在那裏呢!"雨堂無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見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皮夾子,便走過去打開一看,裏麵有四元洋銀。盡數傾出來一點,除了四元之外,還有十五角小銀元,因抓在手裏道:"就盡這個借了給我罷!"說著回身便走,猶如逃跑一般。 出了鴻仁裏,一口氣跑到了四馬路北協誠煙館裏,開了一隻燈。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煙槍來。雨堂便歎一口氣道:"今天這個月底好難過!甚麼房錢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縫店咧,鬧的頭也大了。家裏頭小孩子年紀小,女人們不懂事,隻得守在家裏等他們來開銷,直守到此刻才得出來。還有一家洋貨店,有幾塊錢不曾來,我隻好對不住不等了。好在隻有一家人家,不至於鬧不清楚了,交代下來,才脫身到了此地。這裏我欠下幾個錢了?"阿大翻開帳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隻欠七角洋錢。"雨堂在身邊掏出七角小銀元來道:"來,來,來拿了去。咳,真正欠債不是家財。"說著躺下去吸煙。 一連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來,把煙槍一丟,叫道:"阿大,你來!你來,你來!你拿紙筆來,我給你幾角錢。"阿大連忙遞過,雨堂歪歪斜斜的開了兩張轎飯帳(凡宴於妓家,妓家犒客之仆從,人小洋銀二枚,曰轎飯錢。客仆不皆隨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紙記錄,謂之轎飯帳。他日客以寸紙書己姓及仆名,飭仆往取,其紙亦謂之轎飯帳,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來,赴宴妓家者,雖無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隨意給諸茶樓煙室之執役輩,以見好小人。亦一怪現狀也),交給阿大道:"這兩張都是寶樹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爺的主人。"阿大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便仍舊去幹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順便替我打聽秦老爺還在那裏沒有?"阿大聽說,便欣欣然的去了。過了一會回來了,說:"秦老爺在那裏呢!"雨堂聽說,又吸了兩口煙,方才坐起來說道:"這盒子裏還有一口煙,你代我裝上了,我就來。"阿大答應了,雨堂就到櫃上掏出一角小銀元,兌了銅錢,出門坐了東洋車,徑到寶樹胡同,下車入內,走到佩金房裏問時,說是秦老爺剛剛出去。問到那裏去的?回說不知。雨堂隻得怏怏出來,仍舊坐了車子,回到北協誠,又吸了一盒煙。時候已經四下多鍾了,便出了北協誠,順腳走到棋盤街。在怡珍居門前走過,抬頭一看,隻見欄杆裏麵坐著的正是伊紫旒,對麵還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樓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讓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個人招呼,請教貴姓台甫,原來那個人正是許老十。雨堂極道素仰。紫旒道:"你說與許先生是老朋友,為甚還要請教?"雨堂搭訕著道:"可不是老朋友麼!"許老十道:"雨翁廣交,我們或者會過,也說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從前也在杭州住過兩年,一定是在杭州會過的。我還記得初會是在三雅園,那時候許先生還好像沒有留須呢!所以我不認得了。這會談起來,是不錯的。"許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幾年分?"雨堂屈著指頭計算了一會道:"光緒十五、六、七,這三年,我都在那邊。"許老十道:"那麼不對了。 兄弟十四年分便到嚴州,住了七年,沒回杭州去過。"雨堂道:"哦,哦,哦,不錯,不錯,是我弄錯了!"紫旒在旁聽得討厭,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