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1 / 3)

第三十四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

詩曰:

萬裏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裏、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 ”。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風流標致,又兼才學過人,書畫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日與嬉遊,愛同骨肉。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裏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盤費難處。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為歸計。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將孟沂力薦於張氏。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甚為歡喜。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藏在袖子裏了,步行回去。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裏喜歡,佇立少頃,觀玩景致,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徑自走過。未免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環拾將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受,致謝而別。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隻見美人與丫環仍立在門首。

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環指道:

“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孟沂見了丫環敘述道:

“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環請入內廳相見。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

“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孟沂道:

“然也。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美人道:

“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為謝?”孟沂道:

“欲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敝東何親?”美人道:

“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於此。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婭,郎君即是通家了。”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道:

“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覺得沒趣了。”即分付快辦酒饌。不多時,設著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坐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裏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

“聞得郎君倜儻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態?妾雖不敏,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醜,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章。郎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環取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駢的最多,墨跡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

“此希世之寶也。夫人情鍾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道:

“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得奉陪。”孟沂道: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道:

“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次日,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

“無事就來走走,勿學薄幸人!”孟沂道:

“這個何勞分付?”孟沂到館,哄主人道:

“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夜歸家裏便了。”主人信了說話,道:

“任從尊便。”自此,孟沂在張家,隻推家裏去宿,家裏又說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鬥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隻將他兩人《四時回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鬆。(春)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夏)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秋)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冬)這個詩怎麼叫做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鬆。(春)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夏)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秋)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冬)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一日,張運使遇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

“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之勞,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為便?”百祿道:

“自開館後,一向隻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數日,這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蹊蹺,恐礙著孟沂,不敢盡言而別。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他,隻叫館仆尾著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見。館仆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

“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館仆道:

“這條路上,何曾有什麼伎館?”運使道:

“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館仆道:

“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運使道:

“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到了天明,館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

“這等,那裏去了?”正疑怪間,孟沂恰到。運使問道:

“先生昨宵宿於何處?”孟沂道:

“家間。”運使道:

“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仆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說?”孟沂道:

“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來時問不著。”館仆道:

“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何還說著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運使道:

“先生若有別故,當以實說。”孟沂聽得,遮掩不過,隻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

“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

“我家何嚐有親戚在此地方?況親戚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口裏應承,心裏那裏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裏去,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美人道:

“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

“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

“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揮淚而別。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運使道:

“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幹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

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著張家館仆,到館中喚孟沂回來。孟沂方別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

“他說永別之言,隻是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間,父命已至,隻得跟著回去。百祿一見,喝道:

“你書到不讀,夜夜在那裏遊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柱杖劈頭打去,道:

“還不實告!”孟沂無奈,隻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兩物,多將出來,道:

“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對張運使道:

“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

“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

“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隻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塚累然。張運使點頭道:

“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後人因鄭穀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

“怎見得?”張運使道:

“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

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濤死已久,其精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後來孟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隻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句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雲:

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誠為千古佳話。至於黃祟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掾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癢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好聽。從來女子守閨房,見見裙釵入學堂?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隻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

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七歲,名曰蜚蛾,豐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真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誌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隻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隻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將也隻是將錯就錯,一麵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及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為此,內外大小卻象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

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象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兩個無心,隻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標致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豐姿又妙,常對他道:

“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

“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

“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淫呢,便把麵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

“適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

“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隻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

“三人之中,誰叫你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

“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

“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俊卿道:

“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口裏輕輕道:

“不要誤我!”颼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閑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

“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

“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道:

“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

“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小字,想道:

“蜚蛾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吒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忙問道:

“這枝箭是兄拾了麼?”撰之道:

“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

“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

“因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

“念想些甚麼?”撰之道:

“有蜚蛾記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

“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

“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

“未曾許人。”撰之道:

“模樣如何?”俊卿道:

“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

“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

‘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

“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麵前,隻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隻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

“令姊麵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

“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