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

連宵風雨閉柴門,落盡深紅隻柳存。

欲掃蒼苔且停帚,階前點點是花痕。

這首詩為惜花而作。昔唐時有一處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於洛東。所居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

構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於內。童仆都居花外,無故不得輒入。

如此三十餘年,足跡不出園門。

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玄微日夕徜徉其間。一夜,風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為。玄微驚訝道:

“這時節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下雖然怪異,又想道:

“且看他到何處去?”那青衣不往東,不往西,徑至玄微麵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

“女郎是誰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

“兒家與處士相近。今與女伴過上東門,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路轉去。

不一時,引一隊女子,分花約柳而來,與玄微一一相見。

玄微就月下仔細看時,一個個姿容媚麗,體態輕盈,或濃或淡,汝束不一。隨從女郎,盡皆妖豔,正不知從那裏來的。相見畢,玄微邀進室中,分賓主坐下,開言道:

“請問諸位女娘姓氏。

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園?”一衣綠裳者答道:

“妾乃楊氏。”指一穿白的道:

“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絳服的道:

“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後到一緋衣小女,乃道:

“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雖則異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數日雲欲來相看,不見其至。今夕月色其佳,故與姊妹們同往候之。二來素蒙處愛重,妾等順便相謝。”玄微方待酬答,青衣報道:

“封家姨至。”眾皆驚喜出迎,玄微閃過半邊觀看。

眾女子相見畢,說道:

“正要來看十八姨,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見同心。”各向前致禮。十八姨道:

“屢欲來看卿等,俱為使命所阻,今乘間至此。”眾女道:

“如此良夜,請姨寬坐,當以一尊為壽。”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問道:

“此地可坐否?”楊氏道:

“主人甚賢,地極清雅。”十八姨道:

“主人安在?”玄微趨出相見。舉目看十八姨,體態飄逸,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近其傍,不覺寒氣侵肌,毛骨竦然。遜入堂中,侍女將桌椅已是安排停當。請十八姨居於上席,眾文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時,眾青衣取到酒肴擺設上來。佳肴異果,羅列滿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飴,俱非人世所有。此時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滿坐芳香,馥馥襲人。賓主酬酢,杯觥交雜。

酒至半酣,一紅裳女子滿斟大觥,送與十八姨道:

“兒有一歌,請為歌之。”歌雲: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歌聲清婉,聞者皆淒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

“兒亦有一歌。”歌雲: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風,自歎容華暗消歇。”其音更覺慘切。那十八姨性頗輕佻,卻又好酒,多了幾杯,漸漸狂放,聽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賓主正歡,何遽作傷心語!歌旨又深刺予,殊為慢客。須各罰以大觥,當另歌之。”手斟一杯遞來,酒醉手軟,持不甚牢,杯才舉起,不想袖上箸在一兜,撲碌的連杯打翻。這酒若翻在別個身上卻也罷了,恰恰裏盡潑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嬌貌美,性愛整齊,穿的卻是一件大紅簇花緋衣。那紅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點,其色便改,怎經得這一大杯酒?況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見汙了衣服,作色道:

“諸姊妹便有所求,吾不畏爾!”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

“小女弄酒,敢與吾為抗耶?”亦拂衣而起。眾子留之不住,齊勸道:

“阿措年幼,醉後無狀,望勿記懷,明日當率來請罪!”相送下階。十八姨忿忿向東而去。眾女子與玄微作別,向花叢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觀其蹤跡,隨後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掙起身來看時,眾女子俱不見了。心中想道:

“是夢,卻又未曾睡臥;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語曆曆;是人,如何又倏然無影?”胡猜亂想,驚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擺設,杯盤一毫已無,推覺餘馨滿室。

雖異其事,料非禍祟,卻也無懼。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見諸女子已在,正勸阿措往十八姨處請罪。阿措怒道:

“何必更懇此老嫗?有事隻求處士足矣!”眾皆喜道:

“妹言甚善。”齊向玄微道:

“吾姊妹皆住處士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

昨阿措誤觸之,此後應難取力。處士倘肯庇護,當有微報耳。”玄微道:

“某有何力,得庇諸女?”阿措道:

“但求處士每歲元旦作一朱幡,上圖日月五星之文,立於苑東,吾輩則安然無恙矣!今歲已過,請於此月廿一日平旦,微有東風,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難。”玄微道:

“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齊聲謝道:

“得蒙處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訖而別,其行甚疾,玄微隨之不及。忽一陣香風過處,各失所在。玄微欲驗其事,次日即製辦朱幡。候至二十一日,清早起來,果然東風微拂。急將幡豎立苑東。少頃,狂風振地,飛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樹,苑中繁花不動。玄微方曉諸女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到次晚,眾女各裹桃李花數鬥來謝,:

“承處士脫某等大難,無以為報。餌此花英,可延年卻老。願長如此衛護某等,亦可致長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顏轉少,如三十許人,後得道仙去。有詩為證:

洛中處士愛栽花,歲歲朱幡繪采茶。

學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博物誌》,也不過誌其一二 ;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

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為異。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閣過一邊。隻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分外珍重;內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閑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隻去二裏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撇棄了,專於其事。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抬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裏也在正開,還轉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雖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舍,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癡。或遇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價,也隻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一個大園。

那園周圍編竹為籬,籬上交纏薔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籬邊撒下蜀葵、鳳仙、雞冠、秋葵、鶯粟等種。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羅、剪秋羅、滿地嬌、十樣錦、美人蓼、山躑躅、高良薑、白蛺蝶、夜落金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遠籬數步,盡植名花異卉。

一花未謝,一花又開。向陽設兩扇柴門,門內一條竹徑,兩邊都結柏屏遮護。轉過相屏,便是三間草堂。房雖草創,卻高爽寬敞,窗槅明亮。堂中掛一幅無名小畫,設一張白木臥榻。桌凳之類,色色潔淨。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堂後精舍數間,臥室在內。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茂。真個四時不謝,八節長春。但見:

梅標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韻,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豔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臘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為上,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爛如雲錦;繡球鬱李,點綴風光。說不盡千般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為朝天湖,俗名荷花蕩。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湖中景致,四時晴雨皆宜。秋先於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宛似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人,小舟蕩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艤船曬網,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臥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那賞蓮遊人,畫船蕭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初起,楓林漸染黃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嚦幹雲,哀聲動人。隆冬天氣,彤雲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致言之不盡。有詩為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采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壺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後坐於其下,淺斟細嚼。酒酣興到,隨意歌嘯。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臥在根傍。自半含至盛開,未嚐暫離。

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

倘值了狂風暴風,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於盤中,時嚐觀玩。直至幹枯,裝入淨甕,滿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拜其甕,深理長堤之下,謂之“葬花”。

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汙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議論,道:

“凡花一年隻開得一度,四時中隻占得一時,一時中又隻占得數日。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日的風光。看他隨風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摧殘。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嗟歎?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複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又有蜂采鳥啄蟲鑽,日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卻反姿意拗折,於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強者為幹,弱者為技,一幹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幹,再不能附幹。

如人死不可複生,刑不可複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觴可飽玩於花下,閨妝可借巧於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樹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幹,明年便少了此幹。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夭何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或隨路棄擲,略不顧惜。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花兒,寧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若有傍人要來折花者,隻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

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頭下拜,代花乞命。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又有小廝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有損處,必淒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為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去。又恐穢氣觸花,隻許遠觀,不容親近。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頭便要麵紅頸赤,大發喉急,下次就打罵他也不容進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