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江邊的碼頭(1 / 1)

長江邊的碼頭

兩江美文

作者:曾憲國

在朝天門坐小客輪,嘭嘭嘭一路順江而下,沿著北岸,會有一個個的碼頭出現。從江邊躉船砌起細長的石梯坎,穿過場口綠陰匝地的老黃葛樹,串連起坡上場鎮的吊腳樓、青瓦房,當著這樣的景致,你會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幅鄉鎮水墨畫掛在眼前。要是遇緣,小客輪停靠的某個碼頭,坡上的場鎮那天逢場,鼎沸的人聲,雞鳴豬叫聲,傳進你耳中,你腦子隨即會映出老街上熱鬧的景象,枯坐無事的你便會一下變興奮起來,生出想下船去逛逛的念頭。那些碼頭就是溉瀾溪、頭塘、寸灘、黑石子、唐家沱、郭家沱、魚嘴……不過這些情景,是那些碼頭留在我記憶中的總體感覺,時間卻定格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時我架電線跑遍過它們,它們的民居,它們的街巷,它們的坡坡坎坎、溝溝岔岔,無不像有生命一樣,一直活躍在我腦子裏。

後來,我離開了電力部門,那些碼頭依樣牽動我思念,我忍不住回那裏去看過,每次都讓我留連忘返,因為在看它們的同時,順帶也拾回了自己逝去的青春。

一晃又許多年過去,在重慶直轄後的一天,我再去了魚嘴,它已明顯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叫我訝異,讓我禁不住感傷。在時代的進程中,它無奈地顯出了衰落淒涼,房屋破舊了,街道在逼仄中顯得肮髒。我不會忘記,在河街有一家冷酒館,專賣本地釀的老白幹,食櫃裏擺的不外乎是鹵豆腐幹或煮豌豆煮胡豆之類的下酒菜,我和師兄們每次維修線路到這裏都會去光顧它生意。吃喝中,我認識了老板的兒子,他與我年紀相仿,交道中竟趣味相投,都喜歡美國作家傑克·倫敦。我們在有過一次書信交往後,就斷了聯係,他叫什麼,後來也忘了。前些年去,還見那冷酒館在,隻是賣起了火鍋,問及老板,早已易人。現在館子大門緊閉、門楣已歪斜,顯出許久沒人出入的敗落。那天,在魚嘴碼頭江邊我久久徘徊,時而望著東流的江水,時而回頭坡上的場鎮,不住地追問:人氣哪去了?近乎煩人的喧鬧怎麼消失了?畫幅似的色彩怎麼褪去了?在幾乎空曠的老街,在破爛的石板路上,我質疑著自己的感受,它在時光中會老,會走向生命的終點嗎?我碰見一位留守家中的老人,他坐在家門前的矮凳上曬太陽,我跟他交談起那些年的魚嘴,他寒心地說,這裏窮了喲,養不住人了,走得動的都走了。麵對他的愁容,我也暗自陪他難過,一個人說自己的家鄉養不住人了,其內心可想有多悲涼。從魚嘴回到重慶家中的那些天,那些碼頭就像跟我前世今生有約,叫我不能忘記它們,時不時就跳出來挨個在腦子裏過一遍,弄得我不得安寧,很不好過。

我家有扇窗可望見一段長江,心一有事我就愛在窗前凝望,晝夜不舍的江水總會給我意外的靈感。用自己話說,沾長江的仙氣。於是我想,那些個碼頭,自它們誕生起就有萬古不朽的長江庇護,它們肯定不會衰敗,它們此刻隻不過是等待涅槃的鳳凰,在江岸守望著重生。

我由衷地為那些碼頭高興,它們真盼來了這一天——2010年6月18日,重慶誕生了一個新區,由國務院直接批複的兩江新區。在它掛牌的第一天,我仿佛又聽見了從那些碼頭場鎮傳來的逢場聲,讓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因為在兩江新區管轄的1200公裏土地上就有那些我一直牽掛的碼頭。

三年後的今天,這些碼頭在新世紀裏中興,以一種全新姿態——“老城+新城”迎接著自己的跨越。從江北嘴到溉瀾溪、頭塘,一個嶄新的商務區矗立在藍天下,接受著長江日夜的祝福。寸灘至黑石子一帶又熱鬧起來了,我國內陸惟一的保稅港區在這裏形成,世界各地的企業來這裏紮根,都能吸收到保稅政策的養份。一個集汽車產業、軌道交通產業、臨港重型裝備產業、現代物流產業為一體的魚複工業園在郭家沱至魚嘴60平方公裏範圍展開,昔日貧窮的江邊小鎮,煥發出現代繁榮文明的光采。以前連接各個碼頭的陸路是坎坷的小路,現在被一條條寬闊的公路所替代,兩江大道、盛唐大道、雲漢大道等等,其名稱其規模,都顯示出盛世時代的氣魄。

前不久,我去離魚嘴不遠的龍興鎮參觀了一個住宅小區。小區的大門口矗立著一塊岩石,上麵鐫刻著“和合小區”的字樣,小區大道的兩邊方形燈柱上刻寫著古詩,這些濃鬱的文化氣息向我撲麵而來。樓房在陽光下映出明麗的色彩,仿佛在向世人自豪顯示它的存在。更讓我想不到的,小區配套了醫療中心和敬老院,一家出名的超市將營業點也開設在裏麵。徜徉在花園般的小區裏,我不由感歎,這竟然是附近拆遷農民的安置區。世代雞犬相聞卻不便往來的鄉民,現在在這裏共處安居,過著照明有電燈、燒火有天然氣、用水有自來水的現代化城鎮生活,可想象,其樂融融,其情融融。

此刻,我想到了冷酒館老板的兒子,要是他也住在這小區裏多好,我就可以去他家做客,見麵的第一句我要問他,還喜歡傑克·倫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