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入藝培以後,孫毓敏暫時住到西單杠房胡同的一個阿姨家,她的媽媽說回去接兩個妹妹,一個星期就回來,誰知道,一回到青島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四個多月也沒有看見媽媽的影子,年僅12歲的孫毓敏就一個人住在北京獨立生活了。每天一清早,她就頂著星星從西單乘頭班公共汽車趕到菜市口,再從菜市口步行穿過丞相胡同和南橫街,一直走到寫著"覺岸"二字的過街樓便步入了荒涼可怕的南下窪子。學校設在一座古廟裏,周圍都是長滿野草的爛死崗子,大大小小的土墳包一個挨一個地擠著,幾隻烏鴉'啞啞'地叫著,在墳上盤旋,她第一次看見墳地,不禁毛骨悚然。學校規定早晨七點半鍾上課以前必須喊完嗓子,第一次喊嗓子,她五點半起床,六點四十五分到學校,要從西單走到學校,已經很早了,可到那裏一看,已經有人在喊嗓子了,她頓時感到慚愧,不行,明天再早一點。她第二天六點半到校,一看仍有兩三個人比她早。第三天她六點就到了,她是第一個。為了每天都第一個到學校,她必須不到五點就起床,趕五點二十的頭班公共汽車。六點鍾,天還是黑乎乎的,這南下窪子一帶就更陰森可怕了。這裏狐鼬出沒,一些糟朽的棺木露出地表,荒草中常常可以見到死人的白骨。冬天的早晚經過這裏時更是寒星點點,冷風淒淒。你看,突然墓地上忽閃忽閃的,那是什麼?呀,是鬼火!她不由得心驚肉跳。但她又激勵自己,不能怕,要堅持練下去。刷拉,刷拉,枯草裏傳來一陣響聲,她正嚇得不知所措,猛的,一隻黑糊糊的東西,大概是黃鼠狼吧,從她的腳邊竄出,'媽呀!'她驚叫了一聲,頭發根都炸起來了。她含著嚇出來的眼淚接著喊嗓子,發出顫抖的咿咿呀呀的聲音。
每天8點鍾正式上課以前,她和同學們就已經喊完嗓子,驅散了滿天的星鬥,又在學校西麵的墳塋中平出的一塊土地上練完了拿頂、下腰、虎跳、搶背、五龍絞柱、小五套和小快槍等各項基本功, 如果是冬天,土地凍得鐵硬,拿頂下腰時手按在冰冷的土地上,凍得同學們的小手像紅胡羅卜一樣,上麵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手一按在地上就從血口子裏冒血珠。可是沒有一個學生叫一聲苦,照樣翻滾撲跌,老師看著心疼,就讓學生帶一塊棉墊,拿頂時鋪在地上。
孫毓敏到學校學習的第一出武戲是《打焦讚》,為了練好楊排風比武時的耍棍花,她每天都認真地練"大刀花"、"皮猴"等等技巧,可她就是怕練"串腕",每當把棍拋起時,她總接不好,總要戳手指頭,以後一練到"串腕"的時候她就發怵。要練又不敢練,不練又著急,不由得喊出:"老師,我不敢接。"
"哎,別著急,得找竅門,你看,我扔的花是直的,順勢把手一插就接住了,別著急,慢慢就找著竅門了。"態度和藹的李金鴻老師一句話讓她如浴春風,接著慢慢地開導她,看她還是不敢接,知道她是戳了手指,心理發生障礙,就把自己的皮手套拿來叫孫毓敏戴上練,還說:"戴上手套,戳一下也不疼,勇敢點兒。"孫毓敏按老師說的辦法去練,很快就找到了竅門,心裏真是如釋重負,打心眼裏感謝這位循循善誘的李老師,事情雖小,卻讓她感受到老師那真摯博愛的胸懷,她曾想,除了母親,天下竟然有如此疼愛自己的師長,她的心裏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意。就是今天一見到年逾古稀的李金鴻先生,她也會想到40多年前的這一小插曲。
她學的第二出武戲是《扈家莊》,老師說,這出戲是旦角的基礎戲,一定要天天練,從此她就每天都堅持練一遍,而且持之以恒,一直練到"文革"前夕。她當時對自己的要求是每次考試必須門門5分,如果得了4分就咬下自己手上的一塊肉,而且要留下一塊疤痕,把這一恥辱永遠銘刻在心上。有一次是基本功測驗,不料她真的得了一個4分。那時她已經改學花旦,老師一再強調要保護和訓練自己的手型,為使自己的手腕柔軟,手指似蘭花俏麗,她每天把手放到很燙的開水裏慢慢彎成九十度角,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燙得手指可以自然成型。因此她在得4分後為了懲罰自己又不傷害自己的手,就自罰三天不許吃飯,到了第三天,她餓得渾身沒勁,不但堅持上課,練功,而且暗自責備自己說:"誰讓你得了4分,還想吃飯,你對得起養育你的媽媽嗎?餓你三天,看你記住不記住。"
盡管孫毓敏在學習上異常用功,兩年後,她又成功地彩排了《貴妃醉酒》,受到老師的一致好評,這時她卻突然提出了退學的要求。原來,當她在周末回家要向媽媽報告老師是怎麼表揚她的時候,一回家就發現媽媽埋著頭在給人家縫洗衣服,家裏到處都堆著別人家待縫洗的衣服,亂七八糟的,而晚飯是鹽水煮菠菜,第二天午飯還是鹽水煮菠菜,妹妹告訴她,一角錢的一捆菠菜已經吃了一個星期了,家裏的醬油瓶早就空了。一心想著學戲孝敬媽媽,卻沒想到媽媽為了她學戲竟要付出如此艱辛而沉重的代價。她恨透了自己的無能,放下飯碗,衝出家門,一路走,一路哭,心想:"媽媽和妹妹為了我學戲,要受多少苦哇,還要五年,我的媽媽和妹妹可怎麼活呀?"此時她萬念俱灰,一籌莫展。
就在她感到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的時候,她把希望寄托在她敬畏的一個老人身上,這就是戲校校長郝壽臣先生。難道因為他是虔誠的基督教徒,難道因為他是學校的最高權威?孫毓敏也說不清,也許是老校長那慈祥的麵容給她帶來希望和信心。經過一個星期的考慮,在第二個星期天的早晨,她來到了奮章大院的郝壽臣校長家。她知道,這是一個規矩很大的家庭,春節時,她曾經與同學一起來給校長拜年,她們學生要站一排,規規矩矩地說:"校長過年好。"然後跪在地上給校長磕三個頭,所以郝校長在她的心中是個可怕的老頭子。但是她的心事必須跟這個老頭說,為此,她鼓足了勇氣,按了一下門鈴。當她經過一番盤問和通報後,由保姆把她帶到郝校長的麵前時,看見郝校長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便規規矩矩地給校長鞠了一躬。
"哦,孫毓敏同學,來坐下,"郝校長說著,遞過一個糖盒,說:"學生,吃糖。"他見孫毓敏從糖盒裏拿了一塊糖,就又說:"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啊?"
孫毓敏剛要說話,眼淚就流出來了:"校長,我不能學戲了,我家太窮了,我想當工人,要盡快掙錢養活媽媽和妹妹,不然……"接著她如實地向老校長訴說了她家中的困難,郝校長邊聽邊發出同情的歎息聲。
"哎呀,你家這麼困難,"顯然,郝校長感到有些意外,說:"別著急。退學不行,我看了你彩排的《醉酒》,還可以,將來是有發展的,改行太可惜。你的妹妹喜歡唱戲嗎?"
"也喜歡唱戲。"
"哦。"郝校長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學生,回家跟你母親商量一下,新疆京劇團的馬最良正在北京招生,我跟他講一下,明天你陪她們去考試,如果考上,你媽媽可以帶她們一起去新疆,那裏找工作比北京容易,這樣,你媽媽和你妹妹的生活問題就都可以解決了,你看好不好?"
孫毓敏萬萬沒有想到,老校長為她們一家考慮得這麼周到,她發現他老人家的心是那麼慈善,可親。不久,當她的兩個妹妹通過了考試,她媽媽決定一起到新疆去的時候,她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郝校長,並代表全家表示感謝。郝校長也很為她高興,說:"好,這個星期日,我在家裏給你母親和兩個妹妹餞行,請你們一家吃餃子。"由於郝校長的態度懇切,真誠,容不得孫毓敏表示一點客套。她們一家四口便在星期日帶了些微薄的禮品,如約來到郝校長家。郝校長早已吩咐家人把餃子包好,等候她們的到來。吃過餃子,每人一杯茶,老校長又親自從糖盒裏拿出一把糖,分給她們姐妹,自然對孫毓敏的媽媽又說了一些囑咐的話,然後對孫毓敏說:"同學,你的母親為你們很不容易,受了很多苦,是為了你才遠離北京,到新疆去的,你以後,到什麼時候可不能忘本呀。現在要踏實學戲,刻苦用功,將來唱紅了,要好好孝敬母親,聽見沒有?"孫毓敏趕緊站起來說:"校長,我一定記住您的囑咐。"郝校長點點頭,然後說:"好,你們多坐一會兒,我年紀大了,飯後要休息。我祝你們母女一路平安。"說完便起身告退,她們母女也就向老校長告辭回家了。
從表麵看,郝校長的態度是有點生硬,但是講實效,辦實事,解決了孫毓敏一家的燃眉之急,這種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炭總比虛情假意的錦上添花好?如今,孫毓敏當了校長,和郝校長的當年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但是有一點,卻和當年的郝校長一樣,就是不管那個老師,學生,或那個工友有什麼困難,孫毓敏都是古道熱腸,有求必應。所以北京戲校的師生說她是一怕人求,二怕人哭,越是沒權沒勢的,她就越熱心,豈不知,這也是前有車,後有轍。她深知,當一個普通人找到校長的時候總是像她當年一樣企盼著絕路逢生,需要關懷和溫暖,因此她就應該像老校長對她那樣,把愛護和雪中送炭的精神繼承下來,傳下去。
她,站在你的麵前就是奇跡
孫毓敏的母親帶著她的兩個妹妹到新疆謀生去了,且不說她們母女是如何揮淚而別,也不表那時到新疆去是如何穿越365個山洞,如何晝行夜宿的15個日日夜夜。卻說孫毓敏一個15歲的姑娘留在北京要獨立生活,平時上課倒也熱鬧,還過得去,一到星期日,同學們都回家與父母團聚,她就備感淒涼。每逢節假日,或者去圖書館看一天書,或者一天看六場電影,中午花三分錢買一根紅果冰棍,就著幹饅頭就算一頓飯。
一天,又是星期六,下課後同學們都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她正坐在教室發愁如何打發這個假日,一隻大手拍著她的肩膀說:"毓敏,走,跟我回家包餃子去。"她一看,是教她花旦戲的趙綺霞老師。她剛要表示一下客氣,趙老師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邊走邊說:"毓敏,我知道你媽媽去新疆了,以後放假就到我家去,就算我們家又多一個閨女。"一到趙老師家,師母就迎了出來,真像接閨女一樣把她迎進屋裏噓寒問暖。接著,一家人就圍在一起包餃子,聊家常,可熱鬧了。使她感覺真像在自己的家一樣。以後,去的次數多了,她這個上海姑娘也就學會了北方的包餃子,趕皮,包餡,樣樣行。有時,師母買了螃蟹,知道她喜歡吃,就特意叫趙老師把毓敏請來嚐嚐鮮。
不過,對孫毓敏來說,假日中最重要的活動就是看"蹭戲",隻要有好戲,她準去看,有一段時間,她看張君秋的《望江亭》象是中了魔,看一遍又一遍,回到學校就唱給學京胡的燕守平同學聽,聽得差不多就一人拉,一人唱:"獨守空幃……"真是如醉如癡。不久,學校決定請張君秋先生親授《望江亭》,她簡直欣喜若狂。可是張先生上課那天她才知道學《望江亭》的是青衣組,根本就沒有她們花旦組的事。這使她委屈得直要哭。不過,學校沒有安排她學,她卻經過多方努力,進入張君秋先生的家,又千方百計地取得張先生的好感,得到張先生的親傳。不但學了《望江亭》,還學了《狀元媒》和《西廂記》。不但教她學戲,還親自操琴給她調嗓子。
1958的秋天,他們到青島演出,那天按原訂計劃演出張派的《望江亭》,即將開演,主演突然患病發燒,老師急得團團轉,救場如救火,誰能救今天這個場呢?老師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孫毓敏頭上。"毓敏,你行嗎?
"我?"孫毓敏心想,作為學生演出,那個戲也得排幾遍呀,我既沒正式學過,更沒排過,怎麼能演這麼大的戲?突然她心一橫,說:"我試試吧。"她就這樣馬上化妝登場了。到底是經過了山後練鞭,又得名師真傳,演出效果完全出乎老師的意料,大有一鳴驚人之勢。從此她就落下"錄音機"的外號,意思是說她無師自通,記憶非凡,卻沒有人知道她為學習張派藝術幾經周折,踏破張家門檻的故事。
巡回演出歸來,戲校安排梅蘭芳、尚小雲、荀慧生大師等觀看了北京戲校第一屆學生的畢業演出,荀先生看完孫毓敏演的《斷橋》後說:"這胖姑娘台上挺開竅。"不久,她就被分到了荀劇團。當時,荀先生正在為建國十周年重新改編排演《荀灌娘》,孫毓敏等十個剛畢業的女生在劇中扮演十個女兵。演出時,風格獨特又爐火純青的荀派藝術使她耳目一新,更引發了她的好奇心。她無法解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扮演十幾歲的少女,盡管年齡、嗓音、扮相相距懸殊,卻為什麼那麼生動?明明是個又胖又高的老頭,上台幾分鍾後就在觀眾的心裏塑造了一個活潑靈巧的妙齡少女形象,她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表演藝術,這才是京劇的魅力。沒有幾天,被荀派藝術傾倒的孫毓敏就已經能模仿荀先生的動作和唱腔了。荀先生的琴師郎富潤聽她在私下唱著玩,卻很得要領,就說:"來,毓敏,我給你拉一段。"說完就拉起了胡琴,她也就跟著過門唱了一段荀灌娘上場的那段西皮慢板。誰知,她這一唱,就有人報告給荀先生了,說有個戲校學生叫孫毓敏模仿您的唱腔,還拿您的唱腔開心。荀先生聽了一笑,說:"通知大家,明天早晨我要看孫毓敏演一場《荀灌娘》。"這不是突然襲擊嗎?許多同學一聽,都為她著急,以為她私下拿老團長的唱腔開心,把老團長惹怒了,要殺一儆百了呢?孫毓敏也感到突然,想請老師給她排一遍,老師告訴她,荀先生說了,先看看再說。要說她的膽量也真大,就憑著她看荀先生演出半個月來的記憶,把其中的"兄妹射箭"一場點水不漏地演了下來。荀先生看後竟說:"你這個孩子,真比誰都聰明,我就是要考考你,是不是有心人,明天到我那學戲去,這出戲我再演兩場,以後就由你演吧。"她就這樣登堂入室,立雪荀門了。
從此,每天上午如果沒有演出,她就到荀先生家學戲,有時先生沒起床,她就先打掃院子;有時先生要繪畫,她就磨墨,抻紙;有時先生說起戲來,總要親自示範,累得滿頭大汗。最使她感動的是荀先生不但教了她《紅娘》、《元宵謎》、《辛安驛》等十幾出戲,而且掏心窩子似的告訴她,演員一出場怎麼才能使自己特別亮麗;演員怎樣才能做到"視象具體",怎麼才能用眼睛抓住觀眾;他是怎麼創造一個新角色的等等表演方麵的竅門。在教孫毓敏《勘玉釧》時,荀先生顯得特別興奮,那天留毓敏吃完飯,就談起他當年在上海連續演出了四十場《勘玉釧》,場場客滿,才買下山西街這所房子和兩箱戲衣。先生感慨地說:"毓敏,黃金有價藝無價,在過去,那出戲我也不能輕傳,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嘛,可你是共產黨培養的京劇接班人,我必須真正把你教出來,希望你將來能成氣候。所以我教你是絕對不藏不掖的,你可要珍惜呀!不過我也要提醒你,千萬不要模仿我的一舉一動,有的人擠眉弄眼,縱肩抖膀,大大咧咧,還說那就是荀派,其實那是糟蹋我呀。"
荀先生一番肺腑之言和傾囊傳藝的精神,把孫毓敏感動得一時語塞,竟不知說什麼才好。由於荀先生的關照,在荀劇團的五年中她演出了《紅娘》、《白蛇傳》、《望江亭》等一出出大戲,那時一年就要演出近300場,有時一天演出四場戲,報紙的演出海報上幾乎天天都有孫毓敏的大名。後來因工作需要,她調到梅蘭芳劇團擔任主演,為了學到梅派藝術的真諦,她到處求師學藝,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不敢有一點兒"剽學",終於使她演出的梅派劇目得到梅派專家的承認。不過,就是她這位正當走紅的名角卻有許多常人無法想象的難言之隱。就說這一月32元的工資,她就要存起20多元,因為她不會忘記五年前是她的媽媽和妹妹為支持她學戲,才到遙遠的新疆謀生,如今她掙了錢,就應該盡快把她們接回北京。可是那昂貴的火車票,靠她的工資要攢到什麼時候哇?為此她又一次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輸血站,伸出了胳膊……十七次賣血
賣血,當她還沒有到輸血的規定年齡時,聽說遠在新疆的妹妹腰部受傷,媽媽正在焦慮之際,她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就悄悄地找到輸血站,虛報年齡,經過幾個星期的排隊,爭取,第一次用自己的鮮血安慰了慈母的心。如今為了早日與媽媽見麵,無論怎麼省吃儉用也攢不夠接媽媽和妹妹回北京的路費時,她隻好又一次來到輸血站……。不久,就在臨時租賃的一間五平方米的房子裏,她與媽媽和小妹妹(大妹因已經工作留在新疆了)團聚了。雖然房間太小,晚上她還要到劇團宿舍睡覺,但是她總可以隨時看望媽媽,總算又有了家,而且這一切都是她用自己的血汗換來的,這使她沉浸在"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滿足中。可是不久,她在中午回家吃飯的路上,看到家家戶戶都在置辦年貨,有的人拎著大包小包回家,有的人拎著一個網兜,裏麵裝滿雞鴨魚肉,她突然想到受盡苦難的媽媽到晚年也不能過一個象樣的春節,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如何在她們團聚後的第一個春節給媽媽一些安慰呢?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姑娘,隻好又一次賣血。當她用賣血的錢買回許多過年的東西,媽媽問她那來這麼多錢?她說是領導發的過年費。媽媽問她怎麼臉色蒼白,她說演出累的。簡單的兩句話就把她媽媽搪塞過去了。是呀,媽媽怎麼會想到她的女兒會去賣血呢?當她們一家人吃上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豐盛的年夜飯時,當她看到媽媽和妹妹那高興的樣子時,她感到以自己的鮮血孝敬母親的欣慰和滿足。她就這樣為了這個貧窮的家,前後賣了17次血。
如果說現在的年輕人對孫毓敏企盼生活中的父愛,母愛,同誌之愛,朋友之愛,師長之愛不以為然,那麼追求男女之間的情愛總是可以理解的罷?然而,她因戀愛而遭受的致命打擊卻是那樣荒誕不經。60年代初,她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了一位來自香港的青年人,同為上海人,都熱愛京劇藝術,又都有一股報效祖國的熱情,尤其是此公偏愛京劇小生,使他們可以在一起吟歌度曲。然而,這樣正常的來往卻被認為是"革命意誌墮落"而遭到劇團領導的蠻橫幹涉。是呀,當時同誌們都在追求與貧下中農實行三同,她怎麼可以和香港的資產階級闊少爺打得火熱呢?因此,是要革命,還是要愛情,是要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嚴酷的選擇就這樣擺在她的麵前。當時,孫毓敏作為一名共青團員,其實是沒有選擇餘地的,第一步,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她被迫斬斷情思,與年輕港商斷絕了一切往來,絕不敢有任何藕斷絲連;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緊接著第二步,她在政治上失去了領導的信任,失去了各種榮譽,甚至失去了在北京工作與生活的權力。去年還是"北京市五好青年",如今卻是"資產階級臭小姐",一紙調令就被強迫離開北京,"發配"河南鄭州。人被逼到這一步,再溫順的性格也是難以接受的,她問:"我與那位香港青年已經斷絕了一切來往,已經堅定地毫不動搖地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為什麼還要把我趕出北京?"領導說,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是她明明記得,去年領導還說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材,是劇團的骨幹,為什麼現在劇團就不需要她了,這不是懲罰又是什麼?她一次又一次地向領導表述自己的清白,表示自己對共產黨的赤膽忠心,一次又一次地請求領導和同誌們的理解,卻到處是冷遇,到處是無情的指責,昔日的"五好青年"似乎根本不是她,在領導的心目中她已經被香港青年演變成全身都散發著資產階級臭味的壞女人,她在北京一天都不能存在了。這時,她陷入了極度地苦惱之中。她想:那個香港青年明明是愛國的,並決心以自己的學識和資產報效自己的祖國,我們的愛有什麼錯,犯了什麼法?為了領導的信任,為了服從組織的要求,那麼純潔的愛情,我都毅然決然地犧牲了,舍棄了。領導為什麼就看不到我的決心,還要加倍地懲罰我,並把我完全徹底轟出北京呢?整整一年的努力,或據理力爭,或苦苦哀求,不但沒有得到任何領導的理解,反而給她製造了越來越大的政治壓力,她隻好懷著一顆淒涼孤獨的心,被迫離開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