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插隊的那年,我十七歲。直到上了火車,直到火車開了,我仍然覺得不過像是去什麼地方玩一趟,跟下鄉去麥收差不多,也有點像大串聯。大串聯的時候我還小,什麼都不懂,起哄似的跟著人家跑了幾個城市,又抄大字報又印傳單,什麼也不懂。其實我最願意這麼大家在一塊熱熱鬧鬧的,有男的有女的,都差不多大,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幹一點什麼事。
火車很平穩地起動了。老實說我一點都沒悲傷,倒也不是有多麼革命,隻是很興奮。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那麼興奮都是因為什麼。譬如說,一想到從現在開始指不定會碰上什麼事,就興奮。譬如說火車要是出軌翻車了,那群女生準得嚇得又喊又叫,我想我應該很鎮靜,說不定我們男生還得好歹把她們女生救出來。不過由此又聯想到死,心裏卻含糊。
這時金濤湊到我跟前來,滿臉詭秘的笑,說:“剛才仲偉他媽跟他姐真夠神的……”
“嘿,說真的你怕死嗎?”我忽然說。然後我裝出想考考他的樣子。
“怕死?不怕呀?幹嗎?”
“不幹嗎。問問。”
金濤挺認真地看著我,猜不透我到底什麼意思。
“沒事兒。我就問問。你剛才說什麼?”
“仲偉他媽跟他姐姐真神”,他滿臉又湧起詭秘的笑,“剛才跟仲偉說,你們也得對女同學好點,都不小了,要是有什麼事你們得多關心人家。神不神?”
“這怎麼了?”我說,“這有什麼”。
金濤咽了口唾沫,臉上的笑紋變淺。我的反應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老實說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仲偉跟你說的?”
“不是。是我聽見的,當時我就在旁邊。”他臉上的笑紋又加深,緊盯著我,希望我能對他這一發現表示出足夠的興趣。
我想著別的:假如需要死,我敢不敢。
“蒙你是孫子。”金濤又說。
“說真的,你真的怕死不怕?”我說。
“你吃錯什麼藥了?”
“甭廢話,你真的怕不怕?”
他嚴肅地想了大約一秒鍾:“不怕。你呢?”
“廢話。”我說。
車廂劇烈地晃動起來,火車在變換軌道,發出令人不安的鐵和鐵的摩擦聲。許多條鐵軌穿叉交錯。
“仲偉他媽跟他姐真夠神的。”金濤還在說。
金濤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的,個子並不矮,但是瘦,臉小,臉上縱橫著幾道皺紋,外號卻叫“牛”。這小子在車廂裏四處亂竄,又怪模怪樣學起女人哭來,嘴裏念念有詞抑揚頓挫,自己並不笑。大夥都說學得像,都笑。車起動的那會兒,站台上有個中年婦女猛地大哭大喊,像是死了人。
車開之前,車上車下就有不少人在抹眼淚,隻是沒那麼邪乎。那會兒我和李卓勾肩搭背在站台上瞎蹓躂一邊吃果脯;李卓帶了一盒果脯,說不如這會兒給吃完就算了。他不時地捅捅我,說:“快瞧,那兒又有倆哭的。”“快瞧快瞧,又一個。”我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希望那些抹眼淚的人能注意到我們泰然自若的神態,同時希望抹眼淚的人不妨再多點,再邪乎點。所謂惟恐天下不亂。我暗自慶幸沒有讓母親來車站送我,否則她非也得跟著瞎哭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