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大平原上跑,拉著長長的煙和長長的嘶鳴。已經是冬天,車窗外北風刮得凶,樹和荒草東倒西搖,愈見荒涼了,愈感到離北京遠了。土路上慢吞吞地走著一輛馬車,趕車的抱著鞭子,下巴縮到領口裏。馬車上還坐著個孩子,兩隻手盡力往袖筒裏插。彎曲的土路通向遠處一個村落。這會兒我想了一下家,想了一下母親,也並沒想得太久。
我心裏盼著天黑,盼著一種詩境的降臨。“在九曲黃河的上遊,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還有什麼塞外的風吧;滾滾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夥子怎麼怎麼了吧;一條火龍般輝煌的列車,在深藍色的夜的天地間飛走,等等。還有隱約而歡快的手風琴聲,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
嗐,你正經得承認詩的作用,尤其是對十六七歲的人來說。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十六七歲。
當然,發自心底想去插隊的人是極少數。像我這麼隨潮流,而又懷了一堆空設的詩意去插隊的就多些。更多數呢?其實都不想去,不得不去罷了;不得不去便情願相信這事原是光榮壯烈的。其實能不去呢?還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說,那時多少多少萬知青“滿懷豪情壯誌”,如何如何告別故鄉,奔赴什麼什麼地方。感情常常影響了記憶。冷靜下來便想起本不是那麼回事。
延安對我確有吸引力。不過如果那時候說,也可以到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去插隊,我想我的積極性會更高。我那時既不懂發愁,也不太去想什麼前途,一切單憑興趣,隨潮流。
第一回聽說“插隊”這個詞,是在六七年秋天。那年我十五歲。聽說有幾個高中同學自願去東北農村插隊,戶口也遷去,城市戶口換成農村戶口,不掙工資,掙工分,一輩子。
“光靠掙工分?”
“廢話。”
“跟農民一樣光掙工分?”
“多——新鮮!”或者:“多新——鮮!”
我問仲偉:“你去嗎,要是你?”
“到時候再說。你呢?”
“去不了工廠再說。牛,你去嗎?”
“不去!”金濤正滿嘴嚼著江米條。
那時我們幾個正在清華園裏閑逛。文化革命開始不久,學校裏的夥食質量就下降,接近憶苦飯水平,我們這些住宿生就建立了“補養大軍”,經常浩浩蕩蕩光顧清華園裏的食品店。大家都不闊,無非是每人一包江米條,一毛一,一兩糧票,或者一包炸排叉,價格同上。嘴裏嘎吱嘎吱響亮地嚼,在清華園裏逛。瞧見大字報就看大字報,碰上批鬥會也聽一會兒批鬥會。有時正趕上哪位首長來清華下指示,就擠上去拚命看個明白。事後金濤就吹噓,那位首長跟他握了手或者差點要跟他握手,大夥就說:“牛!”金濤就粗著脖子講當時的細節,大夥還是說:“牛!”因為每一回首長都差點要跟他握手。嘴裏的東西嚼完了,一夥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裝紙揉成團,隨便別在路邊哪輛自行車的輻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