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已經進行到費解又散漫的地步,我們都是逍遙派。我們幾個既非紅五類子弟又非黑五類出身,因而不是敵人,也不想找麻煩去與人為敵。這大約正是由階級地位所決定。為此心裏由衷的慚愧。何以解慚愧?惟有讀馬列的書。便認認真真地讀了些馬列經典,條條杠杠地在書上畫,像過去背外語單詞般地記住了很多。有機會與人就當下的什麼事辯論起來,就知道那書沒有白讀,慚愧少了些,添之以驕傲。在辯論中取勝的方法有二:一是引出大段大段與自己觀點合拍的馬列的話;一是引出大段大段與對方觀點類似的托洛斯基的話,考茨基、布哈林、杜林等人的話。這就看誰功夫深了。隻要你能不斷大段大段地引出,對方必定就心虛害怕,旁觀者也不由得站到你一邊。

不過去插隊之前,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千方百計找一本本“毒草”來讀,當然得說是為了批判。再就是到圓明園的小河溝裏去摸魚。我們學校在圓明園旁邊。通常是和仲偉、李卓、金濤,我們四個,在小河最窄的地方築起兩道壩,小河很淺且水流速度很慢,用臉盆把兩壩之間的水掏幹,可以摸到鯽魚、黑魚、小白鰱、泥鰍,有時還能抓到黃鱔。魚都不大,主要為了玩。1968年秋天,正是我們摸魚的興致高漲之際,傳開了一個消息,說是誰也別做夢想留在北京當工人了,都得去插隊,連大學生和出身好的人也得去。“誰說的?”“多——新鮮!”“真的?蒙人是什麼?”“孫子!”這有點讓我失望,我滿心盼望當了工人以後自己能有點錢,能買一雙“回力”球鞋的——那是當時的中學生們最以為時髦的鞋,十塊多錢一雙,在當時算很貴。“都去哪兒?”“全中國,哪兒都去。”“都得去?”“不錯,拍拍腦袋算一個。”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報名了?”母親問我。

“報了。”

“去哪兒?”

“東北內蒙山西陝西雲南,沒準兒。”

母親呆呆的。

“給我錢吧,我去買插隊用的東西。”

我買了一隻箱子,幾身衣服,一頂皮帽子,終於買了一雙白色的“回力”鞋。我媽也沒說我。沒想到這竟是個機會,我媽忽然慷慨起來,無論我想買什麼,她都不再嫌貴,痛痛快快地掏錢。好像一夜之間我成了大人,讓你覺得單為這個去插隊也值得。我醉心於整理行裝,醉心於把我的財產一樣一樣碼在箱子裏,反複地碼來碼去。有機會我就對人說:“我要走了,插隊去,八成近不了。”我媽開始歎氣,開始暗暗地落淚。好多成年人對此也都歎氣,或流露出歎氣般的表情。我也迎合以煞有介事的歎氣,手裏搖著箱子鑰匙,端詳著那隻箱子作沉思狀,覺得那樣才更不像個孩子了,才更像要出遠門去的樣子。後來定了去延安。我媽一天說好幾回“畢竟那是老區”,眼淚少了些。我卻盼著走,盼著“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盼著“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車奔向遠方”……以後呢?管那麼多跟老娘們兒似的!我總覺得好運氣在等著我,總覺得有什麼新鮮、美妙的事向我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