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過不去,”他聲稱,“要麼槳斷,要麼,安拉,安拉,他們真的有魔法。他們是強壯的人!他們還是成功了。因為,啊,災難,啊,不幸,啊,毀滅!完了!”
他說得對。右邊的槳脫出槳架,撞到了一個男人身上,槳脫出了手的控製。疼痛使得他的左邊槳也脫手。兩片槳都被水衝走。現在隻有一個人工作了。但是他的力量不夠。
對岸,鋤頭和鐵鍁飛舞。所有的工人都站在水邊,緊張地觀看這個過程。我們現在也到了河中心。水的力量把我們的渡船的一側掀得高高的。船很容易進水。我們四周都是如此。這是極其危險的時刻。
小船上的那個人筋疲力盡。他抽出槳,雙手放在腹前。洪水抓住了船身,徑直朝我們的平底船衝過來,迅雷不及掩耳,對岸發出了恐懼的尖叫:
“索拉,夫人,抓緊!”
可是,事故已經發生。一聲巨響,小船與我們的平底船撞在了一起。一陣恐懼喊叫。喊叫聲來自站在兩岸的人們,來自小船上的四個乘坐人員,來自渡船上的我們。它發自許多片嘴唇,卻異口同聲地發出大聲的恐懼的呼喊。
在這樣的時刻,許多人是按照一種神秘的本能行動的。盡管他們的想像力完全失靈,這種本能還是給他們正確的答案。他們閃電般地做出正確的動作,事後卻說不出所以然。另外一些人則根據一種明確的、敏銳的思考行動。沒有人對我說過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在這樣一個危險時刻,也根本沒有時間作決定。恰恰奇怪的是,善良的造物主用多麼偉大的力量武裝了人類的精神。
舉個例子。在睡夢中,僅僅一秒鍾就可以歸納一整天,甚至更長時間的事情。我就做過一次夢,夢見我通過了考試,給我們一整天時間做筆頭練習,我第一個做完離開考場,在山上逛了好幾個鍾頭;口試是兩天以後進行的;最後一晚,考試結束前不久,聽課學生坐的一張板凳斷了,我也就醒了。這時,和我同室的人”正在關窗,我問他的時間,他告訴我,我充其量是在三分鍾之前對他說過,要他別拿問題打擾我,因為我很累,想睡覺。這就是說,我在三分鍾之內經曆了三個考試日,包括所有的細節。我對筆試內容記得很準確,有好幾頁長。我還記得向我提出的大部分問題。我甚至記得,我在夢中散步時遇見過哪些人和他們談過哪些話。不過,第二天早晨,所有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三分鍾的夢概括了整整三天,這個夢的一分鍾概括一個肉體上和精神上的行為。在清醒狀態下,這些行為要一千四百多分鍾才能完成。所以說,這是一種精神的能力。我不想否認,即使在清醒狀態下,精神也是具備這種能力的。
我處在一種危險狀態,我和其他人的生命取決於一秒鍾。當這一秒鍾過去,危險消除以後,我明白,我在這一秒鍾裏對危險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防禦手段都擺在我麵前,我挑選了最好的和最可靠的手段。看起來似乎不可理解,但確實是一種奇跡。在日常生活中,發生著成千上萬的、大大小小的奇跡,人們並不覺得。我們並不純粹是被上帝的奇跡包圍著,我們本身也是上帝創造的最大的奇跡。否認上帝的人可能會與我爭論。我控告他們!
在這兒,即在洪水猛漲的瓦爾達爾河上,情況大同小異。坐在小船船頭的那個女人,由於恐懼而大聲叫喊,並且緊緊抱住船邊。可是,碰撞得太重了,她被甩了出去,消失在又髒又高的洪水中,而且是我和她。
我是怎麼從馬背上掉下來的?花了多少時間?槍支、口袋和腰帶裏的一切是怎樣被甩出去的?所有這一切,我都說不清楚了。哈勒夫後來說,在兩船相撞之前,我就從馬鞍上甩了出來,多半是準確地預見到,那個女人控製不住自己了。哈勒夫想把我擋住,可是沒有成功,而我對此一無所知。我的整個思想都集中在惟一的一點上。我隻知道一點,即我用一隻手抓住了那個女人,一同沉入水的深處,以便和她一起從小船下麵或平底船下麵重新浮上來,因為兩條船對我們來說,都可能是危險的。
我重新露出水麵的時候,看見我們被衝下來一段距離。我抓住那個女人開胸的有花邊的衣袖。她已經失去知覺,這是一種我很喜歡的麻煩。我在河中心的另一邊,必須努力往岸上遊,而不要在與大浪的搏鬥中消耗體力。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仰泳,盡管仰泳有不利的一麵:看不見前麵的情況。它比較舒服,可以遊遠距離。我把那女人的身體橫放在我的上麵,使我的頭不與水接觸,並讓洪水推著我走。
我必須托著那個不幸者的身體,自己的身體當然也就在水的深處。我的腿還是露在水麵,所以隻有費大力氣,才能每隔一個時間從水中露出嘴和鼻子呼吸。我隻有盡最大力量才能遊到岸邊。這可不是讀者所想像的那樣容易。河岸堵住洪水,把它粉碎成高高的、長長的波浪,並推向河的中心。我隻能向上,很難向側麵,完全不能向前看,必須注意躲開水麵上漂浮的許多東西,有時要鑽入水中再從水中冒出來。
船上的人和我沿同一方向往岸邊靠,並順流而下。岸上人的叫喊使我產生錯覺。他們跑,並不比我遊得快。我在快速前進,這種速度使我有可能麻木。那時,保持著冷血狀態。在我穿過的眾多旋渦中,如果我衝錯了浪頭,更不用說哪怕是短時間失掉自信,我都會失敗,那個女人和我都會消失。穿著整齊的西服遊泳,在靜水中也是一件傷腦筋的事。可是,在這種由許多因素激起遐想的時候,情況有所不同。我身上有許多負擔,穿著拉多維什醫生的石膏靴。這個靴子以前是受歡迎的,現在卻成了累贅。後來我發現,我在水中根本沒有呆那麼長的時間。可是,這段時間卻延伸到我的短暫的永恒之中。
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一種把我往外推的強大的力量,戰勝河岸卷起的旋渦,從河中心掙紮到了岸邊,竟然到達這個被洪水圍困的地方的靜水區,感到十分驚訝,但是找不到原因。這使我產生錯覺,因為當我努力尋找立足之地的時候,卻往深處沉沒,越沉越深。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叫:
“加油!繼續遊,繼續!那是坑。往這兒來!”
原來,人們在修築鐵路路基時,利用了旁邊一片土地,挖了一個深坑。我現在就在這個坑的水麵上遊。我看不到呼喚我的人,因為水淹沒了我的眼睛。但是,我估計,這個人是站在路基上指揮的。這段路基伸出水麵,河水往路基上麵猛漲。
我到岸的時候,一二十隻手伸向我和那個女人。她沒有生命的身驅被從我身上抬走。我一半是爬,一半是被拉著,終於到了路基上麵,才感到,我的衣服沉重地掛在身上。巨大的歡呼聲響徹在我的周圍,隻有兩個聲音是抱怨。這兩個人認為,那女人是死的。可是,我告訴他們,她不可能被淹死。當然有一種可能,被撞死。她被抬到上麵的工棚裏去了。
現在,我聽到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我的三個同伴飛奔到路基上來了。哈勒夫是第一個。
“本尼西,本尼西!”他在遠處就叫喚著,“你是活的還是死的?”
“我活著!”我答道,“我甚至感覺特棒。”
“感謝安拉,萬分感謝!”
他從馬背上下來,撲在我旁邊的地上,抓住我的兩隻手說:
“怎麼會跳進這樣的水裏?你喝水了?”
“喝了。味道與達比拉客棧老板的啤酒差不多。”
“我寧願不品嚐。安拉,安拉,你消失在河中的時候,我多麼害怕!一個女人那麼值得你冒生命危險?”
“當然值得!為了漢奈赫,為了女兒和妻子中最可愛的人,你不敢?”
“敢。可那是漢奈赫呀!而這個女人是什麼人?是你的未婚妻,還是妹妹?你愛過她?她會做你的太太?”
“這個女人是一個人,當時處在死亡線上。而我,並不需要怕水。”
“可是,這條河今天發脾氣了。你看看它多野蠻,因為它的貢品被拖走了。我把烈馬帶來了,因為你不能走路。上來!我們必須找個地方讓你烘幹衣服。”
“我的武器和其他東西在哪兒?”
“我全部拿來了。槍掛在馬鞍上。”
“小船上的其他乘員呢?”
“兩個劃槳人被我們拉上渡船,可是裁縫掉進了水中。”
“他淹死了?”
“沒有。魔鬼還不想知道他的情況。我看見他和他的老馬在遊泳。你要找他?”
他重新站起來,偵察蘇耶夫的下落。然後,他指著上遊。
“他和他的馬都在那兒。”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見那個告密者在上遊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抓著他的馬的尾巴,由馬拖著。人和馬都在靠岸。那匹老馬確實是隻寶貴的動物。
“要不要上去敲他的鼻子,如果他從水中出來的話?”哈勒夫問。
“不要。蘇耶夫已經夠恐懼的了。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可是,他會逃脫的。你這個樣子,能追趕他嗎?”
“讓他走!我們還會趕上他的。”
奧斯克和奧馬爾也為我的水上旅遊成功而興高采烈。這次旅遊根本沒有列人我們的議事日程。我們被鐵路工人包圍著。他們齊聲歡呼,要我到他們的一個工棚裏的爐邊,趕快烤幹衣服。這當然是我急需的。因此,我上馬往回騎,裁縫正好在這個時候上岸。他現在幹什麼,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我用不著控製我的馬。這事由工人們管著。他們牽著韁繩,甚至拽著鞍子,其他人走在前麵、旁邊或後麵。我幾乎是被簇擁著凱旋,一次濕淋淋的凱旋。水從我衣服直往下麵流,然後沿靴子滴落下去。我回頭看了一下,見蘇耶夫的馬馳騁在田野上。馬和人好像絲毫無恙。
哈勒夫注意到我的目光,臉色陰沉,用拳頭威脅那個騎馬人,口中念念有詞:
“安拉高貴,雜草壽長。安拉創造,安拉消滅。”
平底船靠在右岸,船夫和三個夥計站在那兒,看見我過來,就提高嗓門用莊重的朝聖者的聲調喊:
“一千次感謝神聖的哈裏發,一萬次讚美先知,十萬次誇獎萬能的安拉吧。他們在危險時刻保佑著你。我看見你掉入水中,心髒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靈魂哭泣出帶血的眼淚。現在,我看見你安然無恙,我的精神充滿歡樂,因為你將恪守諾言,給我所答應的酬金。”
這是一段意思短、時間長的講話。我拒絕道:
“我不知道有什麼諾言。”
“那就是水把你弄錯了。想想,當你的陪同拿鞭子警告我們,要我們加快的時候,你說過的話吧。”
“我的記憶很正常,記得每一句話。你要求酬金,我什麼也沒有說。”
“長官,我要控告你!你的思想是如此軟弱!你沒有反對、你應當是同意我的建議。你如果拒絕給酬金的話,你本是應該解釋清楚的,因為你實際上並不打算履行諾言。所以,我們一定要得到它!”
“盡管如此,如果我還是不給呢?”
“那麼,我們被迫懲罰你的靈魂,把你當做一個不遵守諾言的人。”
但是,他這句話惹起了麻煩,不是由我,而是由工人們。他堅持要我付酬金,這是我並沒有答應的事;他就講出侮辱我的話,人們便感到氣憤。他馬上被抓住,十個、二十個拳頭落在他的頭上。
“住手!放開他!”我的聲音壓倒了人們的喧鬧聲,“我給他酬金!”
“這不必要!”一個人對我說,“他從我們這兒得到,你看。”拳頭又落在那老頭的身上。
“住手,住手!”老頭說,“我不想要!”
他掙紮出來,趕快上渡船,他的三位英雄早已自顧自地進入安全狀態。這時,他施展了快捷本領,與我事先觀察到的那種慢吞吞的作風完全相反。他甚至忘記了,不吹口哨是不開船的。哨子掉在地上,他也不管。一個工人把它撿起來,笑著扔到船上。船工不去撿哨子,而是去抓鏈子,以便盡快離開河岸。當他與我們之間劃出一個水帶的時候,他就破口大罵,罵我是吝嗇鬼、守財奴。
哈勒夫走到岸邊,舉起獵槍,威脅說:
“住嘴,不然,斃了你!”
可是,老頭還是罵個不停。他萬萬沒有料到,哈勒夫的威脅是認真的。船工手裏拿著撐杆,並不用。這時,哈勒夫開了槍,打中了杆子,碎片四射。這時,船工大叫一聲,撐杆落水,他自己倒在甲板上。
工人們大笑不止,老頭的靈活勁兒使他們和我們一樣感到開心。
我們到了最大的工棚門前停下來。我下馬,被帶進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