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那一天很漂亮。
在亮子的記憶裏是頭一次看見娘這樣漂亮,就像過年牆上貼的畫。
亮子說娘你今天咋這樣好看呢。娘就笑了。
亮子說娘,怪呢,你咋笑了還流眼淚了呢。
娘就去摸亮子剛長出來的頭發茬子。娘說傻兒子,娘高興呢,娘看見兒子要上學堂了呢。娘又燒了一盆水,就說,來,娘給你洗把臉,洗了臉長得俊,將來就能找個俊媳婦呢。
亮子說才不呢,聽大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不要媳婦我要跟娘一輩子。
娘又流眼淚了。這一次亮子沒有看見。亮子正把頭埋在水盆裏讓娘嘩嘩地洗著。娘的眼淚就滴在亮子的後腦勺上。
娘接了亮子的話茬。娘說傻孩子娘哪能跟你一輩子,娘這個病身子哪天說沒就沒了呢。
亮子呼啦把臉從水盆裏翹起來了。亮子說才不呢,等我再長幾年就出去幹活就掙錢給娘治病。娘輕輕拍了亮子一巴掌。娘說掙什麼錢你得讀書將來才有個出息呢。
娘給亮子洗得白白淨淨,又把亮子的衣裳扯得整整齊齊。娘這才撐著腰慢慢坐在椅子上。娘說亮子你出去玩吧,要不去對麵的上山抓螞蚱去,娘嘴饞想吃油炸螞蚱了呢。
亮子說才不呢,爹下地前拎著我的耳朵囑咐我在家守著娘呢。亮子說我怕爹的巴掌扇呢。
娘就舉起了巴掌。就落在了亮子的屁股蛋上。娘說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呢,你怕爹的巴掌就不怕娘的巴掌嗎。娘最後柔柔地摸了摸亮子濕漉漉的頭,娘說乖,娘累了想自己清靜清靜。
亮子就撅著嘴出門了。撅著嘴的亮子說爹要是知道我出去玩了就會揍我的。
娘說不會的。娘又說去吧乖兒子到時候娘替你說話。
亮子就走到屋場子外去了。亮子走了很遠還看見娘依著門框。
亮子就去了對門的山上。就像一隻螞蚱一樣在草叢裏蹦蹦跳跳。就抓了一隻又一隻又大又肥的螞蚱。
亮子回家的時候日頭已經落山了。亮子拎著一串穿在草莖上的還在劃著腿的螞蚱蹦進了門檻。亮子還沒有來得及喊娘,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比哪一次還重的一巴掌。
爹的聲音就在耳朵旁炸響:你個挨刀的,我叫你在家守著娘你死哪兒去了呢。
亮子感覺到爹罵的聲音跟平時不一樣。平時是吼著的今天卻是哭出來的。
亮子直著脖子說是娘攆我出去的。
亮子又說是娘說她要睡一會兒的。
亮子還說是娘讓我去對門山上抓螞蚱的。
亮子抹了一把眼淚跑到娘躺著的床前搖著娘:娘,你說爹揍我的時候替我說話的你咋不說呢……
五歲的亮子搖著娘嗚嗚地哭。
亮子說娘你看我抓了多少螞蚱你說要炸著吃的……眼淚流在亮子抓螞蚱被草割破的臉上,生疼生疼。
亮子沒有搖醒娘。
得了絕症拒絕治療的娘怕拖累了家,支走年幼的亮子,用一碗農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十幾年後,亮子成了第一個走出山裏的大學生。
上大學讀生物係的亮子有一天聽老師念一篇科學報道:一個科學家經過多年研究發現,如果將一種黑頭螞蚱全家老小固定在一個瓶子裏,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螞蚱父母總是先死,他們的屍體留給小螞蚱做食物,小螞蚱的生命一般能延續五天之久……科學家一直沒有明白,螞蚱父母是如何做到先行死亡的。這也成為一個謎。
坐在明亮教室裏的亮子流下了熱淚。
後來亮子舉起了手。
老師請亮子站了起來。
亮子說,老師,我知道這個謎。
哦?
老師的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亮子臉上。
亮子說,螞蚱父母為了兒女生命的延續,用的是一種特別的“毒藥”。我知道這種毒藥的名字。
亮子走到講台上,拿起了一截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字——
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