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間正義(1 / 3)

第三章 人間正義

陳子壽告訴劉道原,“體仁南善社”的杜笑山正發起將張家立姑、春姑移葬已經修好的“烈女墳”,還要出一場大殯,天津衛幾百家商號鋪戶已經聞風而動……

劉道原聽了,極輕極緩自語般道:“該辱的辱了,該打的打了,該死的死了,隻剩下閑人們冠冕堂皇做君子仁人了,本來如此。”

陳子壽更加囁嚅,但他不得不把來意說明:“已經有好幾撥兒人找到了我,依眾人的意思,是道原兄為南皮雙烈女申冤呼號,才爭得了今天的結果,主持那姐兒倆的喪儀,非兄莫屬。因此,出殯那天,諸位都願學兄執隊前導,以學兄之馬首是瞻……”

劉道原點點頭:“老猴子上馬背,熱熱鬧鬧。”

陳子壽隻顧急著把話說完:“大家還求道原兄大筆一揮,書一挽聯,疾呼公理,不過,你是否應承,我不強勸,隻是捎個話兒……”

劉道原看出陳子壽的局促,搖頭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對不起呀,您是位老實人,偏讓他們派了這苦差,不過,我還要以我這‘文匪’之名湊咱開書肆的本錢呢,當寫……”

陳子壽也和他開玩笑說:“俗語說,見老實人不欺負,閻王都定他有罪。”

“好吧,”劉道原慘然一笑,“誰讓滿世界的公理都拴在我的筆頭上呢。當下就寫,托兄帶回交差,怎樣?”

“好!”陳子壽這才如釋重負。

劉道原起身推開桌案上沒寫完的屏條。剛想喊筱秋為他裁紙研墨,卻聽到那筱秋在廚房裏正和趙大媳婦忙著做飯。他的心一動,神色有些暗淡。

陳子壽幫他裁好一幅七尺長聯。劉道原提筆在手,卻遲遲沒有下筆。

晌午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屋地映出了道道錯綜的影子。屋裏,那架老座鍾不知何時住了擺,更顯得清靜異常。隻聽見胡同裏有小孩們的奔跑嬉笑和不知是水車還是土車沉重的木輪輾軋著街心的條石,轟隆隆轟隆隆好似悶雷聲聲逼近……

劉道原隻覺得心裏發緊,欲哭無淚。

世情反複,盤根錯節,憑這一管禿筆能寫出幾多白晝的黑暗?兩個弱女子,一個孤老漢,三條人命,憑這一聯薄紙又能訴出幾多沉積的冤情?一身傲骨,半世癲狂,還不僅僅為亂世添些熱鬧?滿腹詩書,一腔文墨,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遊戲……

劉道原越想越是傷感。他暗暗告誡自己:罷了,罷了,何苦還在文字上堆花戲巧,直抒胸臆,直抒胸臆吧,是文是匪,由世人去胡亂猜測吧,從今往後,“文匪”死矣……

主意打定,他後退一步,嘴唇緊閉,提肘懸腕,筆下生風——“直隸高等審判廳傷天害理,南皮張氏雙烈女殺身成仁”

“好!”陳子壽見字字刀刻,筆筆剛烈,不由失聲喝好。

劉道原擲筆在案,長歎一聲,跌坐椅上。

熱熱鬧鬧,過了初一過“破五”,過了二月二過三月三……

熱熱鬧鬧,中國的政局也猶如小孩在玩“走馬燈”。

袁世凱的皇帝夢隻做了81天,在焦頭爛額中壽終正寢。張勳帶辮子軍複辟失敗。黎元洪因此通電辭職。馮國璋繼任做了民國大總統。實權卻始終攥在竊取了“二建共和”政治資本的段祺瑞的手心。楊以德楊梆子先被袁世凱委以“代理直隸省長”,交椅還沒坐熱乎,就被段祺瑞免去了本兼各職。曹錕坐上了直隸都督的寶座,委任他的弟弟曹銳當了直隸省長……

吵吵嚷嚷,亂亂哄哄,自打過了大年,法租界當局出動武裝,拘押華警,強占老西開,成了市麵交口議論的頭等大事。什麼南皮雙烈女案,什麼劉道原東浮橋頭大罵楊梆子,什麼劉道原手持八尺挽聯前導為南皮雙烈女出大殯……都成了撕去的月份牌兒,失去了新鮮勁兒……

人們也沒見“文匪”劉道原再拋頭露麵。就是在城裏陳子壽新開的小書肆裏,也輕易見不到他。

雖然劉道原很少出門,但他在家裏聯絡著一些和自己交好的三教九流的朋友,讓他們打聽有哪些敗家狗少手裏存有家傳的閑散藏書,碑拓法貼,教他們如何主動登門從這些人手裏低價收購,暗中為陳子壽的書肆充實貨底。閑下來,他就用心教劉思、筱秋文牘薄記功課,講自己所經所曆的那些世情人心……

劉道原似乎變了一個人,他的心思除去為書肆淘澄貨色,關懷著劉思和筱秋,對此以外的事情,他恍惚猶如視而不見。

有人告訴他袁世凱死了,他隻一笑作答;有人告訴他楊梆子被一擼到底了,他哼哼哈哈;有人告訴他西營門外“烈女墳”青磚不夠,隻砌了一半好歹抹了個泥頂,除去那方“南皮雙烈女”石碑,連原先說好的石基石桌都沒有,他也隻是睜著已經昏花的眼睛看著對方……

大半年來,劉道原表麵心靜如水,其實,他在內心已經把自己幾十年來的所作所為翻騰了無數遍。他知道自己已經是一支將熄的殘燭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他越尋思越為自己隻是癲狂混世,於國於民不過是鳴幾聲不平,呼幾聲冤枉,既沒有劫上幾個豪強,也沒有殺上幾個貪官,卻空擔了仗義行俠的“匪”名感到委屈。眼看著國運日衰,自己是能整治那些禍國殃民的軍閥?還是能抵擋那些瓜分中國的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