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想,“這些在樓下做工的人是有病的麼?何以一天到晚在那裏烘火?又或者他們住在這裏,覺得很有意義和趣味,所以肯這樣?”可是都不大對。若說是寒病,何不到家裏烘火爐去?若說覺得有意義,有趣味,那麼自己也應得盛幾盤吃了,或者要顯出快活的麵容了。看他們受了白衣人的吩咐,皺著眉頭,急匆匆拿這樣,調那樣,煮這件,炒那件,分明隻為了一個吩咐,才這樣做。他很覺得悲哀,一個人隻替代了一副煮菜機器!心裏不爽快,口裏便哀切切地唱起來了。他的歌裏可憐那些不幸的人隻為著別一個人努力,可憐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意義和趣味。
他不願意再看那些可憐的人,想換一個地方停歇,重又飛了起來。經過一條曲折的胡同,十分幽靜,卻聽有三弦和女兒歌唱的聲音。便歇了下來,站在屋麵上,有一扇玻璃的天窗,望進去可見屋內的一切。一個粗黑的大漢彈著三弦,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和聲唱著。他就想,“這兩個人定是很幸福的,他們正奏樂唱歌呢。他們當然知道音樂的滋味,此刻不知快活到怎麼程度。”因為羨慕他們,他就仔細地聽著。
誰知他的推想又有些不大對。那個唱歌的女孩子麵孔漲得紅了;在迸出高聲的時候,眉頭皺了好幾回,顴骨上麵的筋也漲粗了。她的胸部屢屢聳起,似乎來不及的樣子。歌詞從口腔內流水一般地滾出來,幾乎塞住了進出的氣,因此聲音有些沙了。那個彈三弦的人便嗬斥道,“這種聲音,人家哪裏愛聽!這一段須重行練習!”女孩子十分恐懼,回轉去複唱剛才所唱的。她怕再有沙聲出來,勉力耐住,麵孔由紅而紫了,差不多哭泣的樣子。
畫眉於是明白了,“原來她為了人家而唱的。至於她自己呢,唱到這等情形,最希望的隻在能得歇一歇。可是不能;必須練習純熟,才能唱給人家聽,練習的工夫又豈能短少?那個彈三弦的人呢,也為了人家而逼著她練習。人家聽唱歌,要三弦和著,他就彈他的三弦。什麼意義,什麼趣味,他倆一樣的夢想不到!”
他很覺得悲哀,一個人隻替代了一件音樂器具!心裏不爽愉,口裏便哀切切地唱起來了。他的歌裏可憐那些不幸的人隻為著別一個人努力,可憐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意義和趣味。
畫眉鳥決意不再回去,不願意再住在宮殿一般的鳥籠裏。他因為看見了許多不幸的人,覺悟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可悲哀。沒有意義的唱歌,沒有趣味的唱歌,本來是不必唱的。為什麼要為哥兒而唱,要為哥兒的姊妹兄弟們而唱?當初糊糊塗塗,以為這種生活還可以;現在看見了與他同命運的人而覺得悲哀了,對於他自己當然更感深刻的心傷。他哭了好多回,眼淚紛滴,仿佛啼血的杜鵑鳥。
他宿在荒野的荊棘樹上;饑餓的時候,隨便找些野草的果實吃;也隨便在溪水裏洗浴。白天還是活動飛舞,不過沒有金銅的籠欄圍住他了。不論什麼地方都可停歇,看見了不幸的東西,便哀切切地唱一回,發抒心中的悲傷。說也奇怪,唯獨這一種歌很覺得愜心適意;耐住不唱,轉覺十分難受,唱了出來,才得開一開胸臆。他起始辨知歌唱的意義和趣味了。
不幸的東西填滿了世界,都市裏有,山野裏也有,小屋子裏有,高堂大廈裏也有。畫眉看見了,總引起強烈的悲哀。隨著就唱一曲哀歌;他為自己而唱,為發抒自己對於一切不幸東西的哀感而唱。他永遠不再為某一人或某一等人而唱了。
可是,工廠裏做倦了工的工人,田畝中耕倦了田的農夫,織得紅了眼的女子,跟得折了腿的車夫,褪盡了毛的老黃牛,露出了骨的瘦騾子,牽上場演戲的猢猻,放出去傳信的鴿子……聽了畫眉的歌唱,都得到心底的安慰,忘記了所遭的不幸;一齊仰起了頭,露出微笑,柔語道,“可愛的歌聲,可愛的畫眉鳥!”
1922年3月24日
(原載於1922年6月《兒童世界》周刊第2卷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