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木桶裏的水很少,鯽魚躺在桶底上,隻有靠下的一麵能夠沾一些潮潤。鯽魚很難過,想逃開,就用力向上跳。跳了好幾回,都被高高的桶框擋住,依舊掉在桶底上,身體摔得很疼。鯽魚的向上的一隻眼睛看見稻草人,就哀求說:“我的朋友,你暫且放下手裏的扇子,救救我吧!我離開我的水裏的家,就隻有死了。好心的朋友,救救我吧!”
聽見鯽魚這樣懇切的哀求,稻草人非常心酸;但是他隻能用力搖動自己的頭。他的意思是說:“請你原諒我,我是個柔弱無能的人哪!我的心不但願意救你,並且願意救那個捕你的婦人和她的孩子,還有你、婦人、孩子以外的一切受苦受難的。可是我跟樹木一樣,定在泥上裏,連半步也不能自由移動,我怎麼能照我的心願做呢!請你原諒我,我是個柔弱無能的人哪!”
鯽魚不懂稻草人的意思,隻看見他連連搖頭,憤怒就像火一般地燒起來了。“這又是什麼難事!你竟沒有一點人心,隻是搖頭!原來我錯了,自己的困難,為什麼求別人呢!我應該自己幹,想法子,不成,也不過一死罷了,這又算什麼!”鯽魚大聲喊著,又用力向上跳,這回用了十二分力,連尾巴和胸鰭的尖端都挺起來。
稻草人見鯽魚誤解了他的意思,又沒有方法向鯽魚說明,心裏很悲痛,就一麵歎氣一麵哭。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看,漁婦睡著了,一隻手還拿著拉罾的繩;這是因為她太累了,雖然想著明天的粥,也終於支持不住了。桶裏的鯽魚呢?跳躍的聲音聽不見了,尾巴像是還在斷斷續續地撥動。稻草人想,這一夜是許多痛心的事都湊在一塊兒了,真是個悲哀的夜!可是看那些吃稻葉的小強盜,他們高興得很,吃飽了,正在光稈兒上跳舞呢。稻子的收成算完了,主人的衰老的力量又白費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憐的嗎!
夜更暗了,連星星都顯得無光。稻草人忽然覺得由側麵田岸上走來一個黑影,近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女人,穿著肥大的短襖,頭發很亂。她站住,望望停在河邊的漁船;一轉身,向著河岸走去;不多幾步,又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稻草人覺得很奇怪,就留心看著她。
一種非常悲傷的聲音從她的嘴裏發出來,微弱,斷斷續續,隻有聽慣了夜間一切細小聲音的稻草人才聽得出。那聲音是說:“我不是一條牛,也不是一口豬,怎麼能讓你隨便賣給人家!我要跑,不能等著你明天真賣給人家。你有一點兒錢,不是賭兩場輸了就是喝幾天黃湯花了,管什麼!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隻有死,除了死沒路!死了,到地下找我的孩子去吧!”這些話又哪裏成話呢,哭得抽抽嗒嗒的,聲音都被攪亂了。
稻草人非常心驚,想這又是一件慘痛的事情讓他遇見了。她要尋死呢!他著急,想救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搖起扇子來,想叫醒那個睡得很沉的漁婦。但是辦不到,那漁婦跟死的一樣,一動也不動。他恨自己,不該像樹木一樣,定在泥土裏,連半步也不能動。見死不救不是罪惡嗎?自己就正在犯著這種罪惡。這真是比死還難受的痛苦哇!“天哪,快亮吧!農人們快起來吧!鳥兒快飛去報信吧!風*散她尋死的念頭吧!”他這樣默默地祈禱;可是四圍還是黑洞洞的,聲音也沒有一點點。他心碎了,怕看又不能不看,就膽怯地死盯著站在河邊的黑影。
那女人沉默著站了一會兒,身子往前探了幾探。稻草人知道可怕的時候到了,手裏的扇子拍得更響。可是她並沒跳,又直挺挺地站在那裏。
又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忽然舉起胳膊,身體像倒下一樣,向河裏麵躥去。稻草人看見這樣,沒等到聽見她掉在水裏的聲音,就昏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農人從河岸經過,發現河裏有死屍,消息立刻傳出去。左近的男男女女都跑來看。嘈雜的人聲驚醒了酣睡的漁婦,她看那木桶裏的鯽魚,已經僵僵地死了。她提了木桶走回船艙;病孩子醒了,臉顯得更瘦了,咳嗽也更加厲害。那老農婦也隨著大家到河邊來看:走過自己的稻田,順便看了一眼。沒想到,幾天工夫,完了,稻葉稻穗都沒有了,隻留下直僵僵的光稈兒,她急得跺腳,捶胸,放聲大哭。大家跑過來問,勸她,看見稻草人倒在田地中間。
1922年6月7日
(發表於1923年1月《兒童世界》周刊第5卷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