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春的早晨來得還是有點晚,老李頭穿過那片如霞的桃花地,來到老桃樹的身邊時,太陽還沒有鑽出地平線。老桃樹枝丫幹枯、樹葉稀落,唯有零星開著的幾朵瘦小的紅花,才顯示其生命的跡象。老李頭數著老桃樹枝頭的桃花,一朵,兩朵,三朵……八朵,一連數了三遍,還是八朵。老李頭數累了,微微抬頭望著天邊,一輪紅日從雲層後探出頭來,光芒刺得老李頭的眼睛生疼。老李頭知道,老桃樹真的老了,和自己一樣,過不了幾年就會被埋在地下,再也沐浴不到陽光了。
老李頭雖是個孤寡老人,但他的屋並不算小,兩間平房,可以值不少錢。村裏給他出主意,讓他與二娃子簽個合同,晚年生活由二娃子一家照顧,百年之後,把房子留給二娃子作為回報。但老李頭不願意,他說,我不需要別人的照顧,隻要每天能看一眼老桃樹,數數它枝頭上的花,摸摸它枝幹上的葉,心裏就舒坦了。村裏好幾次要挖掉老桃樹種上小桃苗,都被老李頭死命阻攔了。
老李頭說,除非我死了,你們別想動老桃樹一片樹葉。
可村裏不肯。楊支書說,桃樹已經老了,連花都開不了幾朵了,留著它不是白白占著地嗎?不如挖了種上桃樹苗,幾年後就能長桃子,那可是白花花的錢喲。桃花地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憑什麼不讓我挖?
老李頭指著自己的屋子說,你們不是要錢嗎?我的屋子總值幾個錢吧,老桃樹那塊地算我租村裏的。等我死了,用我的屋子抵租金,總夠了吧?
看老李頭這麼堅決,連叫得最歡的二娃子也沒話了。二娃子在心裏嘀咕:不拿房子換幾年安生日子,卻要換一棵老桃樹,真是個瘋老頭子。
老李頭卻不管別人怎麼想,仍然每天膛著清晨的露水,去看望這位暮年的老友。瞧一瞧、摸一摸、數一數,老桃樹身上的每一個花瓣、每一絲葉脈、每一條柯枝,老李頭都記得清清楚楚。要是哪一個清晨微風吹落一片枯葉,陽光照謝一片殘花,老李頭都會傷心上一整天,直到另一個清晨的來臨。老李頭的快樂和憂傷似乎總是從一個清晨到另一個清晨的循環,但他卻無法阻止黃昏到來的步伐。在經曆過無數個清晨的歡與悲之後,老李頭的黃昏在開滿桃花的春天到來了。
躺在病榻上的老李頭,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蠕動著雙唇想從嘴裏發出一點聲音,卻再也沒人能夠懂他的意思。老李頭吃力地抬起右手,指指自己又指指門外的桃花地。
楊支書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你是不放心那棵老桃樹吧?把你的骨灰埋在老桃樹下,讓你一直陪著它好嗎?
老李頭眼中閃過了一絲微光,兩滴濁淚滾落下來,抬著的雙手也慢慢往下垂落……
老李頭沒兒沒女,村裏還是讓二娃子替老李頭送終,以那兩間房子作為報酬。二娃子捧著老李頭的骨灰穿過那片紅燦燦的桃花地時,忽然像個傻子似的愣住了。
那棵老桃樹已經像一位垂暮的僧人,站著圓寂了。
二娃子問楊支書,還埋嗎?
楊支書說,別埋了,你把老桃樹連根挖起燒成灰,和老李頭的骨灰一起撒進桃花地吧。
那年秋天,桃花島的桃子長得特別多、特別大,吃在嘴裏特別香、特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