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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克,其實是很普通的食品,就是那種中間像開口笑的梭子形的麵包。它不甜,很有韌性,很香,充滿了麵粉本來的香味兒。合爾濱人都知道。

自從闊夫曼去過柳爺的家,每天早晨,柳爺家的窗台上,總是擺著兩隻新鮮的塞克。

一開始,翠兒一看見那新鮮的麵包,忍不住驚叫一聲,咽一口口水。

神話?莫非是神話?是老天爺看他們日子過不下去了,給他們送吃的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塞克拿回屋子裏去,拿到爺爺麵前。

柳爺一看,就什麼都明白了。柳爺說:“準是思帝恩家送來的。

好人哪!”

“爺,你吃。”“爺不吃。”

“那翠兒也不吃。”

“原來在哪兒,還放到哪兒去。省得人家再送。”

柳爺知道,那家猶太人家也不容易。人家有心幫咱,咱心領就行了。

“哎。”翠兒答應一聲,又小心翼翼地把塞克放到窗台上去。

爺孫倆照樣喝苞米麵糊糊吃鹹菜條。

可是第二天,另外兩個金黃色的塞克又送來了。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兩個塞克源源不斷。

翠兒終於偵查到了,送麵包的是果爾達。

清晨,果爾達披著一條白色兔毛的披肩,頂風冒雪地走來。她把兩隻塞克放在窗台上,駐足往小屋裏看了一眼,然後匆匆就走。

這時候小屋的門驟然開了。翠兒扶著柳爺出現在門口。

柳爺的眼皮浮腫著,蒼黃著臉,眼睛裏卻是水汪汪的。他彎下身去,給果爾達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了一聲:“斯巴細巴!”

果爾達說:“涅斯多一特(不用謝)。”

在哈爾濱這個城市,連語言也是這麼五色斑駁。英文、法文、中文,一嘟嚕一串兒的俄語、一嘟嚕一串兒的山東話,混著說。隻要詞語簡單,就彼此都能明白。語言也和民俗文化一樣,互相傳染,互相滲透,表現出一種雜襟。

其實,果爾達到哈爾濱來半年多,已經會說不少中國話了。

翠兒說:“果爾達姨,俺爺說了,你們也不富裕,往後就別送了,千萬別送了。俺們過得挺好,天天都有糊糊吃。有時候還能吃上窩頭呢。”

說到這裏,她滿足地笑了。她的笑容很明亮,帶著少女特有的清澈和幹淨。

闊夫曼又來過幾次,來給柳爺打注射針,還給他送來一些小白藥片兒。

翠兒問:“小思帝恩呢?”闊夫曼猶豫了一下,說:“他、他生病了。”“要緊嗎?”

“不要緊。”

“讓我過去看看他,行嗎?”翠兒問。自從認識了小思帝恩,小思帝恩的一切就拴著她的心。仿佛是她的一個弟弟。一聽說思帝恩病了,翠兒的心裏很著急。

翠兒從冰糖葫蘆紮子———她的“瑪瑞樹”上摘下一些冰糖葫蘆,又從窗台上的罐頭盒子裏拿出一些零錢,跟著闊夫曼去看小思帝恩。

經過街角那個賣糖的老頭兒那兒,翠兒停下來,拍下所有的零錢,精挑細選地買了幾塊糖。是那種半透明的水果糖,五顏六色地裸著,不帶包裝。椅黃色的是椅子瓣兒糖,綠色的是黃瓜糖。

翠兒小心翼翼地托著那個糖包兒,像托著黃寶石和綠寶石。

思帝恩一看見翠兒,眯起眼睛微笑了。他一笑起來,蒼白的臉上,表情很柔和。

翠兒把一塊椅子瓣兒糖送進思帝恩的嘴裏。頓時,屋子裏飄起了一股甜蜜清香的氣息。

當小思帝恩含上那顆椅子瓣兒糖的時候,一顆心仿佛也沉浸在蜜糖裏,慢慢地融化著。“思帝恩!”

“翠兒!”

一個小小少年和一個小小少女,透過那層甜蜜,透過那層淡淡的情子的香味兒,他們彼此望著,仿佛在雲裏霧裏,仿佛在仙境、幻境。有許多芬芳甜蜜的細小的顆粒包圍著他們,為他們的四周鑲上美麗的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