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柳爺終於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他在一個冬霧彌漫的早晨悄悄地離去了。他躺在那灰色粗布的被子裏,好像睡著了一樣。
翠兒起床的時候沒敢驚動爺爺。她悄悄地在地當中的鐵皮爐子裏點著了火,做好了早飯。當她把一切都準備停當,招呼爺爺吃飯的時候,發現爺爺已經僵了。
翠兒哭得昏了過去。可她還是心存僥幸,請闊夫曼來救爺爺。希望爺爺還像上次一樣,在一陣昏迷後醒過來,於是生活還能照日。
可是闊夫曼說:“沒法子,這一次是真的……”他沒有說下去。
“叔,你再救救,你再救救看。”翠兒不甘心,她不住地搓著爺爺那冰冷的子,希望能把它暖和過來。她在爺爺的耳邊叫著:“爺,爺,你聽見了嗎?你倒是看看俺啊!”
柳爺卻再也不會回答。
翠兒在闊夫曼一家和鄰居們的幫助下,發送了柳爺。簡簡單單一個墳,平平常常一個土包兒。沒有墓碑,隻栽了一棵櫻桃樹。別人不認識,可翠兒認識,翠兒知道,那座櫻桃樹旁邊的墳包兒裏埋著她的爺爺。
回到家,翠兒就是一個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擋都擋不住。平日裏不大的屋子,一下子變得很空曠。好像在曠野上,連翠兒的哭聲都帶著回音兒了。
翠兒感到了孤單,前所未有的孤單。這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最疼愛她的爺爺也去了。
夜裏,翠兒一個人睡在那間寒冷的屋子裏。因為沒有了爺爺,屋子裏的溫度仿佛驟然又低了很多。
那年月,窮人都照不起相。家裏沒有爺爺的照片,也沒有爺爺的畫像。爺爺一走,就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帶走了。那雙粗糙但溫暖的手再也不能幫她擦擦臉上的眼淚,那雙慈祥的眼睛再也不能看看她了。
翠兒就把爺爺的一頂舊氈帽兒擺在桌子上。她在氈帽前擺上一支白蠟燭,那就是爺爺的靈位了。
翠兒拿起那隻氈帽聞了聞。怪啊,先前氈帽上一直散發著爺爺頭發的氣味,現在怎麼沒有啦?莫非人一死,他的氣味也隨他飄走了嗎?
白蠟燭的火苗兒忽閃忽閃的,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有時候它還旋舞著,跳著悲傷的舞蹈。它一邊跳舞一邊哭,不一會兒它的腳下就積了一大堆白色的眼淚。
翠兒望著那白色的眼淚也哭了。她撫摸著那氈帽兒,輕輕地叫了一聲:“爺爺!”
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輕。
翠兒卻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爺爺不在了,家屋裏隻有她,這深更半夜的……後來她又想,或許就是爺爺回來了。爺爺惦記她,回來看看她。爺爺就是變成鬼,她也不害怕。因為那是她的爺爺呀。
翠兒一步一步走向門邊。她沒問是誰就把門打開了。潔白的、泛著藍光的雪地裏,清亮亮的月光下,站著思帝恩。目光接上了目光。兩雙含淚的眼睛,栗色眼睛和黑眼睛。
“思帝恩。”翠兒叫了一聲。她哭了。
思帝恩默默地走進屋子,在那頂舊氈帽和火苗搖曳的白蠟燭前站定。不用說,不用安慰,他知道翠兒的孤單、翠兒的悲傷。翠兒望著思帝恩,淚水橫流,說:“思帝恩,俺是一個孤兒了。”思帝恩說:“翠兒姐,你不是孤兒。”
翠兒說:“俺是。”
“翠兒姐,我來,是想為你唱一首歌兒。”思帝恩輕輕地說。
唱歌?在她這麼悲傷的時候?
思帝恩就唱。是一首很平實很樸素的歌兒。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複雜的旋律。它好像一隻溫暖的子,撫摸著翠兒的心,慢慢地撫平那上麵的傷痛和皺紋。翠兒聽著,聽著,忍不住淚流滿麵。
任遭何事,不要懼怕。天父必看顧你。必將你藏他恩翅下,
天父必看顧你。時時看顧,處處看顧,他必要看顧你……
那是一個奇妙的夜晚;那是一個悲傷的夜晚,那是一個快樂的夜晚;那是一個黑暗的夜晚,那是一個明亮的夜晚;那是一個魔鬼的夜晚,那是一個天使的夜晚。
思帝恩和翠兒一起唱著那首歌兒,唱了一遍又一遍。
清晨,果爾達來了。她的睫毛和頭發上都結了潔白的霜花,好像一個雪塑的人。她為翠兒和思帝恩帶來了一小罐牛奶和幾隻塞克。
新煮的熱牛奶冒著熱氣。思帝恩掰開一塊麵包遞到翠兒子裏,說:“吃!”
果爾達遞給她一碗熱牛奶。翠兒接過那牛奶,卻不喝。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落進牛奶裏,給它增加了不一樣的滋味。
翠兒把那碗融進眼淚的牛奶擺在那頂舊氈帽前麵。輕輕地、淚水橫流地叫了一聲:“爺!”
白蠟燭已經燃盡,隻剩下一堆凝固的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