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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報紙從果爾達的手裏滑落了。果爾達銳銳地叫了一聲就昏厥過去。

世界,一片黑暗,就連太陽也變成了黑色。莫非我掉進地獄裏了嗎?這如墨如染的黑色……

大地沉沒了。生命沉沒了。心靈沉沒了。

天啊,天啊!一切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思帝恩,果爾達最心愛的兒子,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怎麼會在突然之間就化作一張照片了?

自從思帝恩離開家,果爾達就一直在尋找他。她已經顧不上自己的安危,不再害怕自己暴露在日本人的視野裏,不再害怕魔鬼樓的陰影。隻要能找到思帝恩,她把一切都豁出去了。

兒子!兒子!兒子!兒子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大的財富了。人說,有座好宅子,不如有個好孩子。如今,兒子沒有了,果爾達隻覺得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昏暗。

遠遠地、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首歌,是一首安慰人心,也撕裂人心的歌兒:

如果不壓橄欖成渣,它就不能成油。如果不技葡萄入榨,它就不能變成酒。我這個人是否也要承受上帝許可的創傷。因為他收去的東西,會以自己來代替……

果爾達聽著,聽著,聽得淚流滿麵。

她想起了那個幾經磨難的老約伯,上帝的收取其實是對他的祝福。上帝,上帝,我不要化妝的祝福,我要與我相依為命的丈夫,我要我親生親養的兒子。要麼,你就連我也一塊兒收取吧。

一道霹靂劈中了她。一道大光照耀了她。大光明。大黑暗。死去。活來。果爾達昏厥過去,果爾達又醒過來。果爾達覺得她不是她自己了,她變成了另外的一個、陌生的一個。她哭,她笑,她披頭散發,奔跑在大街上。她揪地上的草和樹上的葉子來吃,隻吃得滿嘴濃綠,滿嘴苦澀。她已經不再流淚,眼淚之泉已經幹潤。她隻是麻木地喃喃地念著:“思帝恩!思帝恩!”她有時候微笑,有時候號啕。她的渾身上下都是髒的,散發著發毒的氣味。

看見她的人都管她叫瘋女人。認識她的人都管她叫瘋女人果爾達。

思帝恩的葬禮挺盛大,是猶太人社因為他舉辦的。來的人裏有不少是他的範斯。他們愛思帝恩的音樂,同時也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是那種純精神的愛,超乎一切庸俗之上的愛。他們為他的小提琴聲著迷、發狂。聽說他去世了,他們痛不欲生。他們冒著危險來送他一程。

思帝恩的小提琴聲曾經震撼過他們的心靈,而今後,斯人已去,琴聲不再。

一口薄薄的白木棺材,上麵覆蓋著鮮花。人們抬著它,向“毛子墳兒”(猶太人公墓)走去。

隊伍裏,有俄羅斯少女,有土耳其小夥子,有憂鬱敏感的猶太老人……這是一個雜探的、奇異的隊伍,多種膚色、多種形象、多種語言……卻都是為了音樂而來,為了那個曾經用音樂滋養了他們的猶太少年而來。送他一程吧,送他最後一程。

墓地是猶太人社因為他買的。思帝恩是猶太人的驕傲。

百合花。百合花。如山如海的百合花。《聖經》上說,百合花勝過所羅門的榮華。

樸素的花崗岩墓碑上刻著一些簡單的字:

吾心安處是家鄉。

思帝恩———猶太少年音樂家

送葬的隊伍裏,薇拉在哭,哭得花容失色。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思帝恩,她最心愛的人,竟這麼突然地離開了她。

巴魯沙看見女兒哭成這個樣子,很心疼。他悄悄地安慰女兒:“薇拉,別哭,一切都過去了……”

“不,在我的心裏沒有過去,永遠都不會過去……”薇拉哭得更厲害了。

“那麼,一切都會重新開始,重新開始。”巴魯沙說。“不,在我心裏永遠也不會有新的開始了。”

“傻孩子,你還這麼年輕,你不要這麼早就說絕望的話。”

“嗚嗚,嗚嗚……”回答他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嗚咽。薇拉那清澈的灰眼睛被她哭得紅紅的、腫腫的。

送葬的隊伍裏還有翠兒。她換了一身黑衣,連頭繩也換成了白色的。這使她看起來又憂傷又憔悴。

薇拉看見了她,她們彼此都沒有說話。隊伍裏少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就是思帝恩的媽媽果爾達。這時候的果爾達,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她披頭散發,滿臉灰塵地在街上跑,嘴裏喃喃地叫著:“思帝恩!思帝恩!”

她不相信她親愛的兒子會在突然之間死去。她隻相信這是一場噩夢。她正在噩夢裏掙紮,走出噩夢就好了,她的兒子一定在跟她捉迷藏,一定在哪條街的街角等她。她在每個街角都停一下,看看她的思帝恩在不在。

不在,不在,不在……果爾達的心一點兒一點兒地冷卻了。驀然,她號啕一聲:“思帝恩!”就撲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滿街的落葉,好像一片片的紙錢,被風一吹,就唰唰地響。這個秋天真是好淒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