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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闊夫曼,他沒有死。他從魔鬼樓裏逃出來了。這聽起來像個奇跡,可這是真的。
作為日本人的馬路大,他被注射感染了壞瘟。日本兵在他身上提取了一係列的數據之後,他像被解剖過的小白鼠一樣,變得毫無用處了。
像這樣的馬路大,結局就是一個死。有人被關進了毒氣室,有人被扔進了萬人坑。
闊夫曼瘦得像一具時樓。渾身散發著臭氣。他受了傷,傷口化肢,招來大量的蒼蠅、蚊子和螞蟻,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它們集體美餐著闊夫曼。闊夫曼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點兒一點兒地冷卻、腐爛。他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了。
忽然有一天,囚室的門被打開。幾個穿白衣的人進來。隻聽見一個人在問:“這一個怎麼樣?”
“死了。”
“那就趕緊扔出去。”“唉,臭。太臭了!”
於是闊夫曼被大鐵鍬鏟上了裝屍體的車子。車門被關上了。
車裏充滿了死亡和腐爛的氣息。
闊夫曼想吐,想咳,想打噴嗖,可是他忍了。他對自己說,闊夫曼,你已經死了。
於是,他和那些冰冷的屍體躺在一起,一動不動。
“闊夫曼,你死了,你已經死了。”闊夫曼不斷地這樣告誡自己。
如果“死了”,說不定還能活,如果活著,那一定得死。汽車不知開了多久,車門打開了。闊夫曼眩暈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急忙閉上眼睛。
“臭!”有人在喊。有的白衣人掩起鼻子,也有人在嘔。有的屍體已經腐爛,流服淌水。腐肉上爬著肥白的姐。沒有人想摸碰這樣的東西。大板鍬上來了。一鍬又一鍬,把這些屍體撮到大坑裏去。闊夫曼被撮疼了,可他忍著,不呻吟出來。有時候,為了活,你得死。哪怕是裝死。
散發著腐臭的屍體堆成了山。快要把大坑填滿了。那些身著白色防護衣的日本人掩鼻而去。
汽車聲遠了,遠了。
闊夫曼的一顆心在狂跳。好了,這回好了。可以出死人生。夜裏,繁星滿天,好像鑲嵌在藍色絲絨上的一顆顆鑽石。闊夫曼已經回憶不起,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看見天空了。看見天空的感覺真好。他一任清風吹拂,享受那份大自然的清爽。
過了一會兒,闊夫曼掙紮著,從屍體堆裏爬出來。腐臭、姐蟲,
他已經都不害怕。恐懼終究敵不過求生的欲望那麼強烈。
活著,多麼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為了果爾達,為了思帝恩,我也不能死。
就在那天夜裏,闊夫曼逃離了魔鬼樓的掌控。
在恐懼與希望中感受一絲自由的氣息。盡管那氣息很微弱,但它仍是那麼美好和充滿希望。
闊夫曼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東搭一段馬車,西搭一段牛車,來到一座山裏。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山,隻知道山是屏障,會掩護他。
山上是一片紅鬆林。那些紅鬆都是有年頭兒的了。有的樹幹有幾人合抱那麼粗,樹林裏散發著鬆葉和樹脂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振奮。
闊夫曼像一個野人一樣,在這片樹林裏活下來。渴了就喝山泉水,餓了就找鬆子吃。他覺得鬆子很好吃,這有點兒像以色列人出埃及的路上,上帝賜下的嗎哪。
闊夫曼覺得自己是魯濱遜,來到一座荒島上,開始了自己獨立的生活。用鬆枝搭起的小棚子就是他的家。
有時候也能碰見人。碰見跑山挖人參的人。腰裏揣著紅繩要去套人參娃娃。碰見過成幫結夥的淘金漢。跑山的人裏有不少的山東漢子。山東漢子善良、粗礦、仗義,看不得人受屈兒。他們不理解,一個老毛子跑到山裏來幹啥,一定是遭了罪了,落了難了。孤孤單單一個男人,沒幫沒夥兒的,讓人動了惻隱之心。他們走的時候總是留給闊夫曼一些東西,幾塊苞米麵餅子、一把人參花。他們說用人參花泡水喝,能防寒,能治病,他們不知道,其實這個窮困潦倒的“老毛子”就是一個醫生。
一撥人來了,一撥人走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跑山的人都傳說,大山裏一個老毛子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快成仙兒,快成精了。
闊夫曼的傷口漸漸好了。他又變得結實、有力氣。他更強烈地想念果爾達和思帝恩。回哈爾濱去!找他們去。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年月,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
找到那幢小巧玲瓏的日本房子,心情急切地敲開了門。迎接他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請問,原來住在這裏的人……”
對方茫然地搖搖頭。
一時間,闊夫曼呆在那裏。他覺得自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無所傍依。他望著那熟悉的院落、熟悉的門,淚如雨下。
果爾達,你在哪兒?
思帝恩,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