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誰呢?司機能做的,就是追那隻在草壩上拚命逃的狼。我又打了一個點射,狼倒下了。在我們快追到時,它又跳起逃跑。我判斷狼是裝死,以迷惑我們。它沒想到我們會如此死心塌地追上來。
眼尖的司機告訴我:“狼中彈了,你看它嘴裏還在吐血。”司機想用車碾狼,狼大概知道了我們的圖謀,連忙改道,跳過一道壕溝,往山上逃竄。
手急眼快的我,又打了一個點射,這下狼終於倒下了。不等車停穩,我搶先跳下汽車,突然狼
“謔”地站了起來,用它滿淚的雙眼瞪著我。我驚嚇得直往車門後靠,一股憐惜突然升起。
司機令我趕緊開槍,慌亂中,我從腰裏拔出77式手槍,近距離連開了3槍,狼終於倒下了。我撲過去,發現狼的眼睛未閉,我想用手去抹狼眼,結果抹了一把熱淚。我知道,狼死不瞑目。
人性的本能,讓我雙膝立刻在狼麵前跪了下來。我想把狼的屍體帶走,找一個風水好的地方埋葬掉。藏族司機大聲說:“不行,快撤”!
這時,我才見四周的半山腰,一片狼嚎。我們的車一動,上百隻的狼,從四麵八方向那隻死狼包抄過來。那張巨網“捕撈”般的圍剿,包圍圈愈來愈小,快接近狼屍時,他們立馬一片混亂,爭先恐後撕咬著狼屍。那場麵,極為宏大氣勢,也令人毛骨悚然。
此時,我倒似一個殺人劊子手。我失聲大哭,我為狼而懺悔。
是啊,在這5000米的高原無人區,別說做人,就是做一個牲畜,也是十分可憐的呀。
此時,文學寫作為我搭建了一座神廟,使我獲得了懺悔的平台與機會。
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就是我們的宗教,就是我們的信仰。而沒有人性的文學,一定是短命的。
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吧!它能讓我們保持人的本性,不輕而易舉地迷失。
善良,寬容,簡單地活著,可能我們沒有力量讓這個世界變好,但我們可以讓自己一天一天美好起來。
——一部高原之作,挑戰了我的文學極限。應該說,文學是沒有極限的。援藏前,我中標獲得一個省級的課題。到援藏後,我每天擠出業餘時間,寫作出版了一本30多萬字的書時,當地人的驚訝,不是我的作品寫得如何,驚訝的是我在4700米以上的高海拔上,如何寫作的?
生物學家早已斷言,人到海拔4500米以上將難以生存。並把這一高度,確認為“生命的禁區”。在這裏,空氣裏的含氧量僅為內地的50%,一年需九個月烤火度日。
對當地惡劣的生存環境,老百姓概括為:風刮石頭跑,滿山不長草;一步三喘氣,四季穿棉襖。
在這種惡劣生存環境裏,高原人說:“在這裏,活著就是貢獻!”此話對內地人說來,的確令人費解。
在藏北這一生命禁區裏寫點小文章勉強還可以,怕的是寫大文章,那的確是件玩命的事。被人們稱為“文壇大俠”的女作家龔巧明,1982年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係。她決定要到生命禁區去進行創作,1985年9月,她開始了冒險的實踐,可她在高原采訪寫作了沒幾天,便倒下了,遺憾萬分地離開了世界。
青年詩人羅啟潮,憑著年輕的優勢也來到高原向“生命禁區”挑戰,可惜寥寥無幾的作品便成了他生命的絕筆……
關於在生命禁區裏到底能否寫書的爭論,由此而起。好在我著書之前,根本不知道這些。
在藏北,那時還沒有電燈,高原缺氧條件下,每次至少點兩支蠟燭,才會放出亮光。而人在這種環境下,一動腦筋,常會缺氧頭痛。同時人的靈感,也受到極大抑製。
在藏北,我的第一瓶墨水僅用了七天,我想喝也沒這麼快。結果向人打聽,是因那曲氣候太幹燥,墨水揮發很快。而到冬天寫作時,又很滑稽,墨水與瓶子永遠是冰在一起。自來水鋼筆在這裏很難派上用場。
在藏北,那時信息極其閉塞,當天的人民日報,在一般的縣城,最少要遲後一個月才能看到。寫作在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世界裏,顯然極不方便。
在藏北,長時間熬夜寫作,手腳關節痛和腰痛也讓人難受,尤其是握筆寫字的右手,常常會握不住筆,肘關節伸不直,並隱隱脹痛。兩眼眼壓很高,眼珠像兔眼通紅,眼珠常常感到欲從眼眶中蹦出來……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雪域高原上的寫作,就是這樣充滿艱辛、苦澀和遺憾。
回想寫作之路,就像在黑暗中摸索,有時一句詩,一段話,會讓人頓悟或快樂。當我2008年獲得中國改革開放30年成就獎,2010年又獲得中國時代藝術文學成就獎時,我突然有一種記憶的衝動在燃燒。
當然,名也好,利也罷,這些都不是我“會當淩絕頂”的動力。許多單位或部門紛紛要召開我的作品研討會,我均婉言謝絕。
寫作對我起初是興趣,後來成為八小時之外一份事業,現在感到是一份責任。我喜歡低調做人,我喜歡夾著尾巴做人。
也許我的過去微不足道是一滴水、一根草、一朵雲或一個符號,不值一說。但它對我的人生可能就是一場透雨、一片森林、一個故事或一段耐人尋味的經曆。
惟有忠實於生活的人,才有可能影響於後世。而這種影響首先是因為你創造性地保留了你所從屬的時代的體溫和氣息。一個寫作者回避了所經曆的時代生活,充其量隻是一縷飄散的雲煙,時代過去了,什麼也不會留下。
寫作給我最大的財富,是淡定,是從容,是忘我我堅信,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想到人生的穿越,那些執著追求的堅持,那些意亂情迷的暗湧,那些天高水長的洗練,那些望眼欲穿的守望,最後敢大聲說——此生沒有虛度!這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就想努力做這樣一個人。
感謝寫作,讓我的人生多了一個親密而浪漫的伴侶,伴隨我走過一個個繽紛四季。
這就是我所經曆並追逐的文學人生。
張國雲
2011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