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我說:“如果這紙條到了肥原手上……”

老人家搶斷我的話:“那我麻煩了,肥原肯定會懷疑我。如果真要是完全像我的字,反倒好了,正是這種既像又不像的東西是最容易被懷疑的。為什麼?這就說明你做賊心虛啊,你想甩掉你的字又甩不掉,拖著尾巴,欲蓋彌彰啊。當時我簡直恨死她了,這麼害我!這麼狼心狗肺!一下子,什麼姐妹啊,交情啊,一筆勾銷!我準備去告她!”

李寧玉可能看出有些不對頭,把顧小夢攔在門口,問她怎麼了。

顧小夢臭罵她,讓她滾開。

“別碰我!”顧小夢推開李寧玉,“你的手太髒了!你的心太黑了!隻配去死!”

李寧玉由此大致猜到什麼,死死抱住顧小夢,不讓她走。她知道,房間裏有竊聽器,去了那裏,顧小夢一哭一鬧,對門樓裏就會發現真相。她把廁所門關死,反鎖,還打開水龍頭,讓水流聲嘩嘩響,一邊責問顧小夢發生了什麼事。

顧小夢想奪門出去,李寧玉死活不讓,兩人你推我搡,扭成一團,肉搏在一起。顧小夢想嚷,李寧玉死死捂住她嘴。憤怒消耗了顧小夢的體力,她無法從李寧玉手裏掙紮出來,短暫的窒息讓她軟倒在地上,剛才捏在手裏的藥殼子和紙條一下鬆開,散落在李寧玉眼前……

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李寧玉知道,這個時候抵賴已經沒有意義。抵賴是不明智的選擇,隻會激怒顧小夢。她選擇了承認和示弱。光承認沒用,關鍵要解釋,要求饒。李寧玉說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知道顧小夢肯定不是老鬼,肥原肯定不會懷疑她;即使肥原懷疑她,她父親也有本事把她救出去。雲雲。

什麼邏輯嘛!

但這時其實不在乎說什麼,而是隻要說,不停地說,無話找話地說,狡辯也好,撒謊也罷,都是示弱,是求情,是求饒。當然最有效的示弱肯定是哭,哭又不能大聲哭,隻能悄悄哭。李寧玉死死抱著顧小夢,對著她的耳朵一邊泣一邊訴:

“看在咱們姐妹一場的分上,原諒我一次吧……你不原諒我,我隻有死路一條,你忍心讓我死嗎?……我死了兩個孩子都成孤兒了,他們都很喜歡你,整天在我麵前嚷著要見顧阿姨顧阿姨……小夢,李姐我對不起你,我是沒辦法……可憐我兩個孩子,你就原諒我一次吧……”

就這樣,她哭著,說著,淚流滿麵,聲淚俱下,懇求顧小夢原諒。

淚水軟化了顧小夢激烈的情緒,但離原諒似乎還有十萬八千裏。於是,李寧玉又使出一招:欺騙——

【錄音】

她以為我和姓簡的是真心相愛,騙我說簡先生是她的同誌。

開始我根本不相信,但她說得有理有據,從他的家庭說到他的經曆,從我們的相識過程說到他一些鮮為人知的東西,一是一,二是二,一件一件的事情擺出來,讓我感覺他們好像真的十分熟悉,比我還熟悉。

她說的大多數是我從未聽說過的,但也有幾件事我知道確有其事,比如她說簡先生曾秘密去過重慶,這我知道是真的。還有,他平時也確實在看一些進步書刊,像《語絲》《小說月報》這種刊物,他經常悄悄地在買,在看。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裏了解到這些情況的,我想無非是兩個渠道:一個是姓簡的作為當時杭州城裏的大明星、文藝界的大漢奸,報紙上經常有他的消息,社會上也有關於他的各種傳聞,李寧玉可能是從報上看的,或者是道聽途說的;再一個可能是我自己無意中跟她說的,我說過忘了,可她還記著。她還說,姓簡的之所以來跟我談朋友,目的就是想發展我做他們的同誌。

其實我後來知道,那個姓簡的根本不是她的同誌,她之所以敢這麼憑空捏造事實,是因為我當時無法找姓簡的去對證,亂說的,目的就是想穩住我。

嘿嘿,她哪裏知道,她說這些對我毫無作用,我根本不愛那個小白臉,更不可能做他們的同誌——哪怕姓簡的真是她的同誌。

更荒唐的是,她居然當場動員我做她的同誌,讓我幫她把情報傳出去。她對我從大道理說到小道理,從嶽飛說到秦檜,從當偽軍的可恥說到做漢奸的無恥,說得一身正氣,好像隻有做她的同誌才是正路一條。

我當時聽了非常反感,很不客氣地罵她,嘲笑她。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反正肯定是為了表明自己並不像她說的那麼無恥,講了一些過激的話,讓她一下懷疑到我的真實身份——

李寧玉迎來了轉機,她確實從顧小夢無序的謾罵和嘲笑中懷疑她是重慶的人,於是又使出一招:威脅!

李寧玉說:“好了,你什麼都別說了,我知道了,什麼都知道了。現在我認為你更應該幫助我,國共本是一家,你不幫我反而去告我,天地不容!”

顧小夢發現不對,想退回去:“你知道什麼?誰跟你一家!”

李寧玉步步逼近,咄咄逼人:“你一向敢作敢當,這麼光榮的事情有什麼不敢當的。你不要逼我,你要敢告我我也就告你,我跟你同歸於盡!”

顧小夢嘴硬:“你去告啊,現在就去!”

李寧玉冷笑:“你同意,恐怕你父親也不同意吧?你我都是小魚,抓了殺了肥原也不會高興的,可把汪賊身邊的大魚抓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事已至此,顧小夢哪是李寧玉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顧小夢已心浮氣躁,方寸全失。她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以至於父親的身份都被她知道了。

其實,她並沒有說什麼,頂多是翹了下尾巴而已,隻是李寧玉太敏感,悟性好,見風知雨,揪住她的尾巴,連蒙帶嚇,連哄帶騙,不依不饒,把她逼得節節敗退,無路可退。最後,顧小夢不得不繳械投降,與李寧玉臨時達成一個諒解協議:既不告她,也不幫她。

這樣,李寧玉反而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說到這裏,老人家感慨頗多:“啊,這個李寧玉啊,簡直是狐狸投胎的,賊精!她太狡猾了,太有城府了!一般人在那種危急的情形下,一定會慌亂得不知所措,可她隻摸到一點皮毛就對我發起反攻,並且一下子捏住我的短處,讓我左右為難,上下都不是,告和不告都不是。所以,我說她天生是搞地下工作的,心理素質極好,天生有一種處亂不驚、臨危不懼的本領。”

我看見故事的核心已像花蕾一樣綻放出絢麗,老人的談興也正濃,顧不得時間已到,催她繼續往下說。但陳嫂不容,她以職業的眼光注意到老人的眼角冒出的眼眵,告訴我這是她疲倦的信號,勸我該走了。我稍有猶豫,她變得像一個學人一樣諄諄誘導我:“一個孩子的疲倦可能休息一會兒就恢複了,你疲倦了可能睡一覺也就恢複了,但她疲倦了至少要幾天才能恢複得過來。”

言下之意,我不要因小失大。

這天傍晚,我帶著巨大的想象空間返回城裏,無限的遐思讓我一夜未眠。

我主要在想兩個問題:

一、 這種情況下(李、顧反目成仇),是什麼原因促使顧小夢最後決定幫助李寧玉的?

二、 二、顧小夢是怎麼幫助她把情報傳出去的?

對第二個問題,我尚有感覺,心想最現成的辦法就是把三隻藥殼子如數歸回原處,等第二天老鱉來取走。相比之下,第一個問題我覺得要複雜混亂得多,因為兩人當時已交惡,以顧小夢的性情看,要她快速改變主意難度極大。現在我們知道,她與李寧玉達成不告協議,是迫於無奈,並不是因為覺悟。

那麼是什麼最後改變了她?

這個問題讓我一夜無眠,失眠的難以忍受的痛苦灼傷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