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魯迅先生當年提倡“拿來主義”並非是心血來潮,空穴來風。當時的國情,魯迅稱之為“閉關主義”,而一些國家不請自來,用他們的堅船利炮打開了我們的國門,硬要把他們的東西送來,“先有英國的鴉片,德國的廢槍炮,後有法國的香粉,美國的電影,日本印著‘完全國貨’的各種小東西。”① 所謂“送來”,實際上是別人把無用有害的東西塞給我們;魯迅先生的“拿來”是主動的選擇,為我所用。“拿來”還要講究方式,不能全盤照搬,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鴉片“也不當眾摔在毛廁裏,以見其徹底革命,隻送到藥房裏去,以供治病之用”。②“拿來主義”之重要,就文學藝術而言,魯迅先生指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至於國人,依然因循守舊,故步自封,不取他人之長,不去“拿來”,“人不能自成為新人”。③

魯迅身體力行,大膽地去拿,甚至毫無顧忌地去拿,在他的文章中引用、提及的賢哲、名家達三百多人。法國的拉伯雷、巴爾紮克、雨果、左拉、蒙田、莫泊桑、福樓拜;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法捷耶夫、果戈裏、普希金、高爾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英國的拜倫、雪萊;愛爾蘭的王爾德、葉芝;美國的傑克·倫敦、愛倫·坡;挪威的易卜生;意大利的鄧南遮、但丁;匈牙利的裴多菲;德國的歌德;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巴羅哈等作家,還有政治家、畫家都被魯迅先生“拿來”觀照現實,借古諷今,抨擊社會的醜惡。

魯迅先生在《中華民國的新“堂吉訶德”們》一文中,借用西班牙大文豪塞萬提斯筆下的人物堂吉訶德除暴安良的形象,批判、嘲諷國人的“中庸”之道。像堂吉訶德這樣的人,“向來愛講‘中庸’的中國,是不會有的”,就連被趕下台的宣統,還讓他在宮裏做皇帝。魯迅還指出,中華民國還是有新堂吉訶德的,他指的是所謂抗日的“青年援馬團”,① 他們頗有堂吉訶德之風,“中國現在總算有一點鐵路了,他們偏要一步一步走過去;北方是冷的,他們偏隻穿件夾襖;打仗的時候,兵器是頂要緊的,他們偏隻著重精神。”② 不過,這些新堂吉訶德們還是比堂吉訶德聰明,還未上前線,卻“在常州玩梳篦,又觀美女”。這些新堂吉訶德們至少還知道要抗日,還有一些假堂吉訶德們(指國民黨政府)對日本人的侵略“暫取逆來順受態度”,采取“不抵抗政策”,節節敗退,解釋為“誘敵深入”③國土淪喪,卻高喊恢複“民族精神”,要“小百姓埋頭治心,多讀修身教科書”,以為這樣就能“咒死帝國主義”,“觸發日本地震,使它陸沉大海”。這些假堂吉訶德們“故意做些傻相給人看,想要剝削別人的愚蠢”④。如果說新堂吉訶德們令人覺得好笑,而那些假堂吉訶德們卻令人感到可惡。

魯迅先生對堂吉訶德的評價是公允的,雖然堂吉訶德鬧了許多笑話,吃了許多苦頭,但對堂吉訶德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舉還是肯定的,他在為易嘉(瞿秋白)翻譯的《解放了的堂·吉訶德》的“後記”中寫道,“吉訶德的立誌去打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也並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因為胡塗的思想,引出了錯誤的打法。俠客為了自己的‘功績’不能打盡不平,正如慈善家為了自己的陰功,不能救助社會上的困苦一樣”。① 魯迅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個人的行為觸動不了既定的社會秩序,改變不了社會的本質,猶如俠客“不能打盡不平”,慈善家“不能救助社會的困苦”。

魯迅先生對《堂吉訶德》的內容頗為熟悉,但仍迫切希望“中國能夠得到一部可看的譯本”。他在廈門大學、廣州大學的學生梅川(即王方仁),“朝花”社成員,曾打算翻譯《堂吉訶德》,魯迅先生說他“正在大發《Don Quixote》翻譯熱”,可是此君並未完成。從20 世紀20 年代興起的新文化運動起到20 世紀90 年代初,對《堂吉訶德》的翻譯作出了傑出貢獻的有3 人:林紓、傅東華和楊絳。林紓是《堂吉訶德》翻譯的第一人,取名為《魔俠傳》,魯迅先生對該譯文並不滿意,首先譯者是用文言譯出的,他隻譯出“上半部,又是刪節過的”,譯文也很不正確,但畢竟是我國第一部中譯本。對《魔俠傳》,傅東華先生有一恰如其分的評論,他在1923 年寫的《西萬提司(即塞萬提斯)評論》中認為,盡管林紓的譯本不甚精密,但由於原書確實有偉大的力量,讀起來也覺得“不忍釋手”。他本人於1935 年5 月在《世界文庫》連載他譯的《吉訶德先生傳》,該譯文是從英文轉譯的白話文中譯本,後由商務印書館於1939 年4 月出版。這個譯本延續到新中國成立之後,1950 年又由商務印書館再版了他的《吉訶德先生傳》;1959~1962 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出版了傅東華先生的《堂吉訶德》(第一、二部)。傅的譯本流傳的時間最長,影響也最大,功不可沒。直到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的問世才取代了傅的譯本。楊的譯本是從1952 年馬德裏出版的《西班牙經典叢書》中譯出的,是我國第一部直接從西班牙語譯出的中譯本,她的譯本終於實現了魯迅先生的“中國能夠得到一部可看的譯本”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