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這樣的思路,但丁對東方世界的基本態度就昭然若揭了。這也就是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說的,但丁“在西方能夠看到一切,而對東方卻如同盲人”。④
但丁及其作品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
但丁曾說:“我唯一的懼怕,是怕(被)那些將目前這時代稱作古代的人們所忘記。”不過這樣的擔憂事實上是多慮的。盡管但丁對東方中國的真實態度塵封曆史深處,我們根本無法知曉,然而在近現代中國學人心目中,但丁為他們提供了飲啜不盡的“精神飲料”。由此這位不朽詩人也擁有了一批中國知音。
作為近代“戲劇改良”的倡導實踐者,梁啟超把傳奇與小說看成“新民”宣傳維新變法的藝術手段。他在流亡日本期間,一直把身居逆境而從不氣餒的但丁視作自己的表率。1902 年,他寫出一部名為《新羅馬傳奇》①的曆史劇,發表在1903 年5 月15 日於東京出版的《新民叢報》第十號上。該劇借謳歌意大利民族複興運動三傑———馬誌尼、加裏波第和加富爾,寓自己立誌變法的決心。被稱為“羅馬先覺,曆史名家”的但丁作為倡導革新的先賢出現在該劇的楔子一出中。由副末② 著古貌仙裝上台,自報家門說:
千年亡國淚,一曲太平歌。文字英雄少,風雲感慨多。俺乃意大利一個詩家但丁的靈魂是也。托生名國,少抱天才,夙懷經世之心,粗解自由之義。叵耐我國自羅馬解紐以後,群雄割據,豆剖瓜分。……咳,老夫生當數百年前,抱此一腔熱血,楚囚對泣,感事唏噓。念及立國根本,在振國民精神。因此,著了幾部小說傳奇,佐以許多詩詞歌曲。庶幾市衢傳誦,婦孺知聞,將來民氣漸伸,或者國恥可雪,幸謝上天眷顧,後起有人。……今日我的意大利依然成了一個歐洲第一等完全自主的雄國了。你看十一萬裏之麵積,三千萬同族之人民,有政府,有議院,何等堂皇。五十餘萬經練之陸兵,二百餘艘堅利之戰船。可以戰,可以和。好不體麵。這都是我同胞國民拿他的淚血心血,千辛萬苦換得來的呀。老夫優遊天國,俯視塵寰,睹此情形,感極而泣。生前滿肚皮肮髒不平之氣,這也算消除淨盡了。今日閑暇無事,要往東方支那遊曆一番,消遣情懷。……我聞得支那有一位青年,叫做甚麼飲冰室主人,編了一部《新羅馬傳奇》。現在上海愛國戲園開演。這套傳奇,就係把俺意大利建國事情,逐段摹寫,繪聲繪影,可泣可歌。①
於是,但丁便拉上莎士比亞和伏爾泰一同赴上海愛國戲園聽戲去了。
此前,即1903 年5 月1 日,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第九號上發表的《意大利建國三傑傳》(中國之新民)第二節中,即曾提到但丁及其重要影響:“初意大利當18 世紀以前,已有哲理家文學家但丁等,微言永歎,大聲疾呼,以革新匡複之義。導其國民,風流漸播。於是有‘加波拿裏’Cobonari 黨之設。加波拿裏者,燒炭之義。實秘密革命之盟社會也。”可見,梁啟超演其“新羅馬傳奇”,完全是自表胸臆,劇中借但丁亡魂之口,道出自己報國無門的寥落:“我想這位青年漂流異域,臨睨舊鄉,憂國如焚,回天無術,借雕蟲之小技,寓遒鐸之微言。不過與老夫當日同病相憐罷了。”②
與梁啟超借但丁自呈愛國心跡的政治理想不同,王國維則更敏感於但丁身上所體現出的精神力量與文學啟示。1904 年,王國維在該年發表的《文學與教育》(《教育偶感四則》之四)中有一段話:“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何則?政治家與國民以物質上之利益,而文學家與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於物質,二者孰重?且物質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接著列舉希臘的荷馬、意大利的但丁、英國的莎士比亞和德國的歌德,“皆其國人人之所屍而祝之、社而稷之者,而政治家無與焉。何則?彼等誠與國民以精神上之慰藉,而國民之所恃以為生命者,若政治家之遺澤,決不能如此廣且遠也。”同年發表的《紅樓夢評論》第五章談及《紅樓夢》之主人公,“至謂《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即但丁的《神曲》———引注),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王國維在此指出所謂“親見親聞”,不一定作者“躬為劇中之人物”,比如但丁寫《神曲》,曾講自己由維吉爾與貝阿特麗采引導親遊三界,豈能以此而坐實但丁“躬為”《神曲》之人物?王國維試圖通過但丁及其《神曲》為例,對索引派和自傳說的舊紅學研究方法提出了啟蒙式的批評。
而對致力於西洋文學介紹的蘇曼殊而言,但丁是他最喜歡的詩人之一。但丁式的人生情感已融入他的為人與為文之中,且大有“故有斯人慰寂寥”之慨。他在《本事詩十章》(其三)中說:“丹頓裴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① 這裏,他把但丁和拜倫引為其師,遭逢身世,足見其難言之恫。曼殊在東京演奏會上邂逅百助楓子後,引為知音,兩人相親相怨,日久情濃,直到以身相許。作為“方外之人”的曼殊婉言謝絕,釀成一出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悲劇。然而“天生情種”的曼殊日後對百助思念不已,不管走到哪裏,都憶念與百助愛戀的日子,賦詩傾訴。因而,蘇曼殊和百助女史的關係,正可比之600 年前的但丁與貝阿特麗采。正如沒有貝阿特麗采,就沒有但丁的《神曲》與《新生》一樣,假如世間少了百助楓子,我們恐也無法見到蘇曼殊《斷鴻零雁記》和“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是淚”那樣幽淒欲絕的詩篇了。這樣的“孤憤酸情欲語誰”,大概隻有邂逅貝阿特麗采的但丁,遭逢雅典娜的拜倫能體會曼殊這份“難言之恫”了。
如果說但丁在蘇曼殊心目中引為情感上的知音的話,那麼,在胡適那裏,但丁則是他倡導文學革命論的一個有力論據,是作為一個提倡國語文學的先行者的形象出現的。1918 年4 月,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中,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在他看來,如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造中國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製定標準國語的人”。① 為支撐這一理論,胡適舉了意大利詩人但丁為例。他說:
五百年前,歐洲各國但有方言,沒有“國語”。歐洲最早的國語是意大利文。那時歐洲各國的人多用拉丁文著書通信。到了十四世紀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學家但丁(Dante)極力主張用意大利話來代拉丁文。他說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國俗語的優美。所以他自己的傑作《喜劇》,全用脫斯堪尼(Tuscany)(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語。這部《喜劇》,風行一時,人都稱它做《神聖喜劇》。那《神聖喜劇》的白話後來都成了意大利的標準國語。後來的文學家……都用白話作文學。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國語便完全成立了。②
在胡適看來,歐洲中古時期的學者、作家使用的拉丁文,也正如中國的文言文一樣,是“死文字”,而但丁所代表的是經過進化的“活的文學”。胡適還說:“意大利國語成立的曆史,最可供我們中國人的研究。”因為意大利地處拉丁文的故鄉,各處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所以,“在意大利提倡白話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國提倡用白話代漢文,有同樣的艱難。……所以那時的新文學家,一方麵努力創造國語的文學,一方麵還要做文章鼓吹何以當廢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話”。正是有了這樣有意的主張(如但丁《論俗語》)和有了那些有價值的文學(如《神曲》),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學的國語”。③本此,胡適自問道:“自從施耐庵以來,很有了些極風行的白話文學,何以中國至今還不曾有一種標準的國語呢?”原因就在於:“這一千年來,中國固然有了一些有價值的白話文學,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明目張膽的主張用白話為中國的‘文學的國語’。因此,我們今日提倡國語的文學,是有意的主張。要使國語成為‘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方有標準的國語。”①胡適在其他地方也多次提出相關的問題,以引起人們的注意。
正是依靠這種有意的印證、比較和推導,胡適在但丁身上看到了希望,因為他終於尋找到了他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有力的理論和實踐依據,也就是胡適從但丁等人的觀點出發,構建起自己的白話文主張,掀起了文學革命的陣陣狂潮。也可以說,正是但丁對胡適的某種啟迪,使他最終確認了中國文學由文言走向白話的理論依據與文學史依據,並因此確立了他心目中的中國文學現代化的基本走向。在他心目中,由但丁創造的以俗語為主的意大利文學,才是真正的文學,是真正的民眾的文學,中國文學若延續白話文的國語文學發展道路進行下去,則“但丁、路得之偉業,幾發生於神州”。
至20 世紀20 年代初,但丁在中國的接受形成了一個高潮。1921 年,適逢但丁逝世六百周年紀念,該年世界許多國家都舉行了盛大的祝典儀式,國內一些重要刊物也以專欄形式刊發相關文章,來紀念這位不朽的偉大詩人。蔣方震的《歐洲文藝複興史》於本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該書有“但丁簡說”(第27~28頁),並將但丁與莎士比亞相比較(第105 頁)。同年8 月10 日,《東方雜誌》第18 卷第15 號刊登“但丁六百年紀念”專欄,發表了《祝但底去世六百年紀念》(記者)①、《但底———詩人及其詩》(愈之)、《但底的政治理想》(化魯)、《但底神曲的梗概》(惟誌)等文章。本年9月,《小說月報》第12 卷第9 號刊登“檀德像”,並在“檀德六百周年紀念”專欄中特別推出錢稻孫譯詮的《神曲一臠》。此為《神曲·地獄》的第一、二、三曲的騷體中譯本,並與意大利原文對照,附有詳細的注釋。錢稻孫在譯者“小引”中說:“十四年前,予隨侍父母遊意大利,每出必獵涉其故事神話,縱談承歡。其時即讀神曲原文。歸國後嚐為試譯其起首三曲,初譯但欲達意,不顧辭藻韻調。惟於神話傳說則任意詮注,曼衍孳乳,不自範圍,仍縱談娛親之誌。近年屑屑於米鹽久置不續矣。今年適遇檀德六百周年,而予亦方人生半路,偶理舊稿,又改其第一、三兩曲為韻譯,並原譯第二曲而為此篇。”②此為《神曲》首次譯成中文。③
意大利諺語曰:“翻譯者即背叛者!”(Traduttore,traditore!)盛成曾說:“我國語言,古有南北之分。南音為母音語,元音多過輔音三倍。北音為子音語,輔音多過元音三四倍。今以國語為主,標準的聲門以上的語言,拿來譯但丁的《神曲》,比法文更加不討好!如以南曲楚辭的腔調,來譯但丁的《神曲》,則可使但丁與屈曲媲美。”① 這樣看來,錢稻孫將《神曲·地獄》譯成離騷體,可謂恰到好處。② 我們不妨欣賞《地獄篇》開頭幾句的騷體譯文:
方吾生之半路Nel mezzo del cam min di nostra vi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