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走出屋子,消瘦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他昨日穿一身灰色麻布長袍,經過一夜跋涉上麵沾滿了細碎的冰晶,一碰即碎。葉初城把雪兒縫的過冬新衣裳給他拿來穿上,此刻他額頭上密布汗珠,頭發黏濕,臉色晦暗,像一個久病不醫的遲暮老人。
但他是醫者,行醫近三百年,名動於列國。
神醫扁鵲。
雪兒以前曾經在家裏見過這位傳說中的老神仙,那個時候他有著長長的大胡子,慈眉善目,仙風道骨,遠沒有現在這麼年輕,更沒有現在這麼狼狽。
扁鵲當然也一眼就認出了當年老拽他胡子的那個小女孩,不禁奇怪那位大小姐怎麼會跟這個窮小子住在一起。但是也顧不得問,因為屋子裏那位小他兩百來歲的後生,快要撐不住了。
他自來之後忙了一天,滴水未進,拚盡全力也隻勉強吊住了那後生的最後一口氣。葉初城來來回回抓藥熬藥,三個人忙死忙活,就想把屋裏那個將死之人從閻王爺那裏多留幾天。
可惜徒勞無功。
這世上有三百歲正值壯年的修行者,也有五十而歿的普通人。扁鵲屬於前者,但和他同時以及他身後百年,都再無第二人。
葉初城看著扁鵲神情,自然明白了什麼。他閉目沉思一陣,請扁鵲到庭院坐下,奉上清茶。
“老朋友,這麼多年不見,你也老了。”
“人總會老的,我活的已經足夠久了。”
活的足夠久,就是大限已至。
葉初城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由衷感傷。
“他要死了,你也要死了。我朋友就這麼多,你們怎麼說死就死呢?”
扁鵲笑著,飲一口茶,怡然自得。
“你該找些新的年輕朋友,老家夥總是靠不住的。”
葉初城沉默一陣,抬頭問:
“我那天請人卜了一卦,他還該有半年光景的。”
“在生死這件事情上,有些時候天命是拗不過人命的。有的人做夢都想長生,生死就把握在老天手裏。但有些人,更願意把命攥在自己手裏。醫者醫人不醫心,他一心求死,我別無他法。”
葉初城起身把茶杯摔碎,破口大罵。
“混賬,老東西,老糊塗,老不死的……”
屋子裏老人聽見有人罵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在笑。
扁鵲再呆了半晌,把杯中茶飲盡了,才緩緩站起來,把早就寫好的方子遞給葉初城。
“按時吃了,還有三五日,夠他交代後事的。還有,這次就不收你的診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你再泡茶的時候就不能多放兩片茶葉?”
“這茶大概比你歲數都大,我也就那麼一小罐,招待老朋友的時候才來一點兒。倒是你,盡開些這麼貴的藥,我小本生意,天天有人生這富貴病,早就喝西北風了。”
扁鵲起身,葉初城相送。
“這就要走了麼?”
“大概不會再見麵了。”
“再見麵我也認不出你了。我可不知道你十歲長什麼樣。”葉初城笑著。
“可我還能認出你來,你一直都沒變過。”
“一路好走。”
他一路踏歌而走。
神醫扁鵲至臨淄,治病兩日,不食一粟,不取分毫,唯飲一盞清茶。
醫者醫人不醫心。
醫者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