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城在迷迷糊糊中被雪兒搖晃著身子醒來,小姑娘大冬天穿得單薄,臉紅彤彤的,顯得很是急切。

“葉哥哥葉哥哥,起來看!好漂亮的煙花!”

“煙花?這個時候就有煙花了?”葉初城光著腳下地,支開窗戶,大雪灌了進來,風聲呼嘯,不遠處的火光彌漫到這裏,冬日裏罕有的暖意襲來,卻讓人心裏止不住地發寒。

“那個位置……是齊宮吧?”雪兒問,“像極了葉哥哥說過的好大好漂亮的煙花,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對啊!是個特殊的日子。”葉初城淡漠地看著前方,臨淄城家家燈火亮如白晝,“你看他們表現得多急切!”

“那……要不要我們也點上燈啊?”

“不……點燈是為了默哀……或者慶祝。我們不需要默哀,更沒什麼好慶祝的。就這樣就好。”

葉初城把床上的被子拖下來,給雪兒裹上厚厚的一層,而他自己披上外衣,蹬起鞋子,搬張凳子在窗前,兩個人挨著凍看著雪,還有或喜或悲的人們。

“媽的!”葉初城忽的咒罵一句。

雪兒好奇地看他,像看著一頭受傷的馴鹿。

“都他媽的活膩了,一個個的趕著去投胎!”

“有誰死了嗎?”

“那天齊宮裏請你喝酒的那個老頭,死了。他本來可以多活兩年的。”

“那個老爺爺啊……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呢!”雪兒回憶著,嘴角亮晶晶的。

“他請我們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都是我以前都沒吃過的。”

“就知道吃!”葉初城拿出手帕替她擦嘴,目光由遠及近,落在身前。

“呀!老爺爺你來啦!”雪兒驚喜地跳起來。

“你能看見他?”葉初城側臉看向她的眼睛,兩個人影重疊又分開,虛實難辨。

“為什麼不能啊?他不就在前麵……咦?”雪兒把手伸出去,穿過她眼裏的田河的身體,摸到了冰冷的窗沿。

“我還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什麼讓你驚奇的事情了。”幽遠的聲音從田河的嘴裏傳出來,帶著凜冽的寒風和仿佛深淵一般的冰冷。

“很多,而且現在就有兩件。比如雪兒的眼睛……比如你的死。”

田河在他麵前坐下,兩人隔著一指的距離,互相凝視。

“我有不死的理由麼?”

“我不知道。你在田忌出征這件事上麵出現的紕漏太多,我才留下來看一看……現在想來,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田午繼位?”

“兩個兒子都想當國君,我有權利選擇嗎?隻能靠他們自己爭。不是你說的?命都是自己爭回來的。”

“是啊,命都是自己爭回來的。可是你要征的燕人,和齊人,你給過他們爭命的機會嗎?”

“那你讓我怎麼辦?效仿堯舜?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到了拱手就送人了?國君隻能是田家人,這是我的使命。”

“所以你才該死。”

“所以我才死了。”

葉初城啞口無言。

田河看向葉初城身後,目光穿過驛站,穿過大街小巷,穿過冰冷的城牆和人海,不知落往了何處。

“我這一生,前三十年為齊國打拚,中間三十年為我田家打拚,最後三十年想給自己找個舒暢的地兒,沒想到早已把一輩子的福分全都耗光了,隻能終日坐在病床上看日出日落。要是我早知道死了以後能看得到整座臨淄城,說不定現在已經又投胎成一位世家公子了。”

“地府排隊投胎的人那麼多,輪到你怎麼也要個幾百年。”

“你是陰差嗎?知道地府這麼多事?”

“陰差可不長我這樣,你過一陣子就能見到。”

“那你到底是什麼人呢?我都死了,秘密埋在土裏,不會再有人知道。”

“既然你說了地府,那就去問問冥王吧!他也許知道我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如果有資格見到他的話我會問的。”

“那你要走了,沒有遺言嗎?”

“有也說給我兒子聽了,沒有道理說給你一個外人聽。”田河沉吟許久,終是把持不住,起身站立,留給葉初城一個背影,這時候他又變回了睥睨天下的君主,動輒有雷霆之勢,而不是那個遲暮的老人。葉初城想著,他死時也是這個樣子麵對自己的兒子嗎?

“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最後還能死於斯,葬於斯,我已經比世間絕大多數的人都要幸運了。除了有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我一生當過跑馬的小廝,上陣的士兵,運籌帷幄的軍師,百戰不勝的將軍,到最後盛氣淩人的君主,哪一段不是蕩氣回腸的史詩?”

他忽而轉過身來,頹然坐下,靠著葉初城,露出苦澀而慈祥的笑容。

“可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最能讓我自豪又滿身榮光的身份……”

“竟然隻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