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滾滾(2 / 3)

時代在前進,我也竟然有了學習開車的機會。我初次學習駕駛汽車是在一九九○年,那年我在河北山區一個縣裏生活、工作了一段時間。一位縣政府的司機在拒馬河寬闊的河灘裏教我開北京吉普“212”。坦率地說,他教得含含混混,我學得糊裏糊塗,但我居然把那吉普車開出了河灘,開上了公路。一如我當年駕著驢車,覺得一切都很簡單。三天以後我就開著那車去了一趟北京,並邀請縣裏幾位領導乘坐我開的車。今天想來,這實在是一件於人於己都極不負責的野蠻之事,真是無知者無畏啊!再後來當我真正去學習開車並考取駕照後,才知道當年我開著車不自量力地瘋跑著去北京時,我其實並不會開車——雖然,車子在前進,車輪也滾滾。我在還沒有資格開車的時候就上了車,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他人。

接著,仿佛是忽然之間,中國大地變成了一個汽車的海洋。不是曾經有人說過,十九世紀超過了以往的一千年麼。而中國的近三十年,又一下子超過了以往多少漫長的歲月呢?就在一百年前,一位美國傳教士名叫阿瑟·史密斯的,在《中國鄉村生活》一書裏還寫道:即使中國鄉村中的士人,也有人堅信西方國家一年有一千天,並且天上無論何時都掛著四個月亮。今日的中國的確創造了奇跡。我們用三十年成就了先人千百年不曾想像的事業,幹百年不曾有過的現代之夢。

我慶幸我生在今天的中國,我駕駛過驢車,我也有機會去駕駛汽車,甚至我也可以有屬於自己的汽車。啊,車輪滾滾,中國人從前在交通上的種種苦難、尷尬和算計好像一股腦兒就被拋在車後了——很多時候我們實在是健忘。還記得許多人當年為了省下三分錢的公共汽車票錢,堅持步行著走向目的地。人問:“您是怎麼來的呀?”答日:“乘11路汽車來的。”就是當年這些快樂而幽默的用“11路汽車”行動的步行者,在今天已經有多少人擁有了自己的私家車啊。我也親眼見過我的一個親戚,當年住在四合院裏一個三平方米的小屋裏,有一次打開一輛某某牌車子的車門,皺著眉頭說:後排座空間太窄,空間太窄……更有各種媒體為各種牌子的汽車劃分了“階級”等級:某某車是市民車,某某車是白領車,某某車是小資車,某某車是官員車,某某車是富豪車,某某車是頂級至尊車……以此來引導著購車者的消費和向往,並製造著車與車之間、車主與車主之間微妙而又難耐的矛盾。大排氣量的車好像天生可以藐視小排氣量的車;而小排氣量的車遇見大排氣量的車也喜歡故意“別”你那麼一下子。當他們共同遭遇自行車和行人時,便又會結成統一戰線,異口同聲地詛咒自行車和行人的不遵守交通規則,專門要和開車的人過不去。他們會說:這是對有車族的嫉妒。也許是吧,因為當我不在車上的時候,我也是行人中的一員。當我走在小區安靜的路上,我討厭一輛汽車在我背後突然鳴喇叭——你坐在車裏有什麼了不起啊,也許我想。我不讓路,就叫那車在我身後磨蹭著走。而當我開車的時候呢,我不是也經常抱怨自行車們的不守規矩麼,我也曾在不該鳴喇叭的地段大聲鳴起喇叭,以威嚇那個闖紅燈的、阻擋了我正常行駛的騎自行車的人。這時我應守的規則上哪兒去了呢?是啊,生活在前進,為什麼車上車下的人卻變得這麼脾氣暴躁、火氣衝天?還有些時候,我也是乘車的人。我坐在出租車上,發現這個女司機並沒有真係安全帶,她隻是把安全帶斜搭在肩上用來應付警察。我說您怎麼不係安全帶呀?她說“累得慌”。我又發現她變道、轉向時從來不打轉向燈,就說您怎麼不打轉向燈啊?她說“累得慌”。她一路和我說著“累得慌”讓我心存不悅,雖然在我眼前的車流裏,變道不打轉向燈的車實在挺多。此時的我作為一個坐車的人,自然又會想到開車人的素質太低什麼的。“素質”,這也是近年來我們掛在嘴邊的話了,且多半是用來指責他人。我還發現為了省油,這女司機常是離路口的紅燈還有百米左右就提前空擋溜車,讓我備感不安全。可女司機是個愛說話的人,她向我訴說了很多她的家庭負擔和她的累。她的話我大半沒記住,隻有一個細節很久不忘。她說開車累營養要跟得上,牛奶她是喝不慣的(很多國人的腸胃不能消化牛奶),她每天早晨喝一包豆奶。她會在每晚睡覺時把豆奶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捂熱,她的肚子脂肪厚,一夜時間捂熱一包豆奶是富富有餘的。她早晨喝一包被自己肚子捂熱的豆奶,人覺得很精神,也省了家裏的煤氣。她就那麼精神著開她的出租車去了。這時我的不悅似乎又隨著女司機的豆奶消失了,這是一個勞動著的人,一個節儉持家的人,我真有資格去和她討論“素質”嗎?如此,莫不是誰都有著誰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