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井上靖的筆記本(1 / 3)

猜想井上靖的筆記本

2005年初秋的一天,我收到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會寄自東京的新一期《日中文化交流》會刊。時值抗日戰爭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之際,隨刊寄來的還有一本關於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文學生平的紀念冊。冊內有一張井上靖舊時的照片十分引人注意。照片上的井上靖三十歲左右,站在一麵表磚與臥磚混合壘起的高牆前,頭戴頂部略窄的日軍戰鬥帽,身穿配有帽兜的日軍黃呢大衣。人雖然蓄著上髭,但麵貌並不精神,眼部有些浮腫,那縮進寬而長的大衣袖子的雙手似乎還加劇了他的寒冷感。照片下方注有拍攝時間:1937年11月25日,地點是石家莊野戰預備醫院。那麼,以熱愛中國曆史文化而聞名、並大量取材中國曆史進行創作的著名作家井上靖,原來曾是當年侵華日軍的一員。這是我以前沒有聽說過的一個事實,也是很多喜歡井上靖的中國讀者並不了解的一段曆史。

井上靖(1907-1991)的名字在日本影響深遠,在中國也擁有很多讀者。特別當他寫於1959年的曆史小說《敦煌》在上世紀70年代被介紹到中國,他本人也自此連續訪問中國27次之多以後。1980年,73歲高齡的井上靖,又應邀擔任大型係列電視片《絲綢之路》的藝術顧問,與日本廣播協會、中國中央電視台的攝製人員一起探訪絲路古道,追尋曆史足跡,實現了自己向世界觀眾介紹絲綢之路曆史變遷的願望。《敦煌》被德間康快拍成電影,在世界20多個國家放映,掀起了一陣“敦煌熱”。無數觀眾從《敦煌》的故事中驚奇地注目中國西部,更有大批遊人拿著井上靖的西域小說,走上去往敦煌的漫長征程。而他的一批以中國曆史為線索創作的小說《天平之甍》《樓蘭》《蒼狼之爭》《孔子》等,均獲各種日本文學大獎。有評論家稱,在日本近現代文學史上,像井上靖這樣大量取材中國曆史進行創作的作家,在世界文壇都是少見的。在這類藝術實踐中,作家寄予了對人生對曆史的獨特思考,對中國史傳文學的敘事模式亦有所秉承和借鑒。在涉及這種題材時嚴謹的治學態度亦深得史學家的稱道。井上靖不僅是日本當代影響極大的著名作家、評論家和詩人,還是日中文化交流史和中國古代史研究家,日中友好社會活動家,曾任日本藝術院委員,日本文藝家協會理事長,日本近代文學館名譽館長,以及日本筆會會長等,1980年起擔任日本中國文化交流協會會長達10年,並被北京大學授予名譽博士稱號……但是,在這裏我要打住詳述文學的井上靖,我想說的是,越是了解井上靖的文學地位和文學成就,便越是不由自主想到他那張攝於1937年的照片。

我無意用那張1937年的照片來抵消一位日本著名作家不可替代的文學史地位,也並不僅僅因為那照片拍攝於我生活多年的城市石家莊,更使我有一種異樣的情緒。我想探究的是,井上靖先生在1977年初次見到敦煌時曾經感歎說“我與中國太相通了”!他濃厚的中國情結使他把中國曆史變成畢生的重要寫作資源。那麼他對1937年自己的那段中國經曆有過講述和記錄嗎?如果有,是以何種方式,又在哪裏呢?我盡自己所能開始查閱資料,發現就我的目力所及,井上靖鮮有——或者從未有文字公開表述過1937年自己的那段經曆。在他逝世後有關他的簡曆寫至1930年代中期時也很簡單:1936年3月畢業於京都大學哲學科。8月,就職大阪每日新聞社編輯局學藝部《星期天每日》課。1937年8月,作為“中日戰爭”後備兵入伍。9月,編入名古屋第三師團野炮兵第三連隊輜重兵中隊,開往中國北部。11月,因腳氣(軟腳病)入石家莊野戰醫院治療。1938年1月,返回日本內地後退役。從簡曆推算,井上靖作為“日中戰爭後備兵”在中國的時間是四個月,且是因病退役。四個月時間,他在石家莊都做了些什麼呢?一個如此熱愛中國書寫中國的作家該不會真地對那段曆史采取虛無主義態度吧?我希望進一步了解,卻暫時一無所獲。

去年10月,我應邀在東京參加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成立50周年慶祝活動,時間雖短,但內容豐富:演講,論壇,和我所欽佩的日本電影導演討論小說和電影,和普通市民聽眾對話,喜慶的酒會,歡宴。這是我第三次訪問日本,與新朋老友的見麵令人愉悅。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現任會長〓井喬先生,理事長黑井千次先生,專務理事佐藤純子女士,常任理事橫川健先生和木村女士……他們是半個世紀風雨中既艱難又美好的日中友誼的推動者和見證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兩國間的民間文化大使,我定期收閱的《日中文化交流》便是他們的會刊。和他們的見麵,使我又想到紀念冊上井上靖那張舊時的照片,而井上靖是日中文交會曾經的會長。於是,在一個晚上和文交會幾位老朋友聚會時,借著溫熱的清酒,我向坐在餐桌對麵的佐藤純子女士提起了那張照片。我的這個提及讓一直開朗地笑著的佐藤女士立刻嚴肅起來,素有“豪飲”之稱的她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裏沒有躲閃,使我預感到,她是那照片背後的故事的“知情人”。果然她對我說:“謝謝你提起這個話題。即使你不問,我也想尋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告訴你的。特別還因為石家莊是你生活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