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品論4

7.魅人的夢想:星空鄉愁與航天文學——序李鳴生《飛向太空港》

這是一個魅人的夢想,一個輝煌的夢想;一個推斷人類昨天從何處來,明天向何處去,以及記錄人類企圖離開地球努力開拓天疆的壯麗曆程的大膽而又神奇的夢想。

這是一個來自四川的李鳴生腦袋瓜中的奇夢異想。

1990年夏日那個晴朗的中午,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學員李鳴生的宿舍裏第一次聽他兩眼放光地描述他的夢想時,我為之魅惑,為之感染,亦為之驚訝:在這個小個子的體魄內,竟然蘊藏了如此浪漫無涯的想象力和熾熱灼人的激情。我們當即拍定,他寫完書,我來接著寫序。

現在,我剛剛翻完這部名為《飛向太空港》的長達20萬字的書稿,腦海裏“星”“箭”亂飛,滿眼皆是黑白。我不得不閉目凝神,企望以此來進入一種“思想”的境界。然而……

又是那個夏日。那個夏日的中午。

燦爛的陽光折射在布滿了李鳴生那床頭牆角的關於火箭衛星的彩色圖片上,氤氳出幾許“高科技”的氣氛。李鳴生在遞給我一個雪花梨的同時,拋出了一個新鮮名詞:星空鄉愁。他臉上隨即浮現出迷茫而遙遠的神色。他回憶說:大約是在我三歲的一天傍晚,我肚子實在餓了,可媽媽遲遲不見回家,我隻好到路邊等。等呀等呀,天漸漸黑了,星星們一個挨一個地亮起來。我抬頭望著,突然覺得它們就像媽媽的乳頭,在不停地向我閃著誘惑的眼睛。我頓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親近它們的衝動,就像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渴望投入母親溫暖的懷抱的那種感覺。從此,在我和星空之間就滋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但又深刻有力的情感維係。我常常喜歡獨自一人仰望星空;望著星空。我的心中馬上就會被一種遙遠而又親近、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愫漲滿,既有悵然迷惘的失落,更有刻骨銘心的神往。似乎冥冥中有神在召喚:回到這兒來吧,這兒是你最古老的故鄉。在我聽米,這是對整個人類的呼喚。我記得有個外國人就說過這樣一句名占——我認為差不多也是一句神喻——他說:“人,不同於豬的地方在於,他要不時地抬起頭來仰望星空。”我把人們凝眸星空時生發的這種難以名狀的柔情愁緒稱之為“星空鄉愁”。這種概括也許不準確,但這種情緒我認為是人類共有的,隻不過是有人意識到了而有人沒意識到或意識強弱的程度不同而已。你有過這種體驗嗎?

(我翻動眼睛,略做回憶之後,似是而非地晃了晃腦袋。)

我由此進一步聯想起另一個問題——李鳴生接著說——我的問題是,當第一個猴子從地上站立起來時,地球上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了夢;那麼,人類的第一個夢又是什麼呢?當然,這是個荒謬的問題,但確實又是個迷人的問題,讓我很費了一陣琢磨。在一個似睡非睡的夜晚,我終於以夢的形式完成了對這個關於夢的難題的猜想。我夢見一位遠古人類祖先仰麵躺在夏夜的林中草地上目醉神迷於那滿天繁星和一勾明月。突然,一隻美雉呼啦啦衝天而起,華麗的彩羽也就煽動了這位人類祖先想象的翅膀。他的肉體沉沉睡去,他的思想卻緩緩起飛……他做了一個夢——一個飛天夢!

(這真是一個天方夜譚式的夢中夢,玄而有味。我讚曰。)

玄嗎?其實也不玄。李鳴生繼續發揮。全人類各民族的遠古神話都是人類飛天夢的文字表述。幾千年來,人類飛天夢不僅不死,而且一天比一天更生動、更現實。1957年10月4日,蘇聯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標誌人類第一次掙脫了地球的束縛,跨進宇宙的大門,從此開始了神奇而迷人的航天時代。

李鳴生激動地站起來,伸出手臂列寧式地比劃了一下,做劃時代狀,轉而用更連貫流暢更專業化的語言侃下去——迄今為止,在我們頭頂上空晝夜飛旋的衛星已多達3442顆。真可謂茫茫宇宙。星滿為患。已故現代航天之父布勞恩早在20年前就曾預言:“21世紀,將是在外層空間進行科學活動和商業活動的世紀,是載人星際飛行和開始在母星地球之外建立永久性人類立足點的世紀。”事實上,美國總統裏根在1984年初就將開拓宇宙空間列入國家戰略目標,並命令建立一個永久載人空間站,並計劃在1992年送人太空。實踐證明,隨著航天技術的發展,人類離字宙母親的懷抱已越來越近。這還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問題的另一方麵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母星——地球已傷痕累累,岌岌可危而不堪重負。人口、資源、環境、糧食、能源五大繩索已深深勒進它的脖子。全人類的生存與發展已成為未來的急迫主題。開拓天疆,走出地球村,是50億人的共同使命。宇宙空間必將是人類明天的歸宿,更加美好的第二故鄉。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對此深信不疑。你呢?

(李鳴生突發提問,我猝不及防隻好如實招來:我對此毫無研究,我對此半信半疑。)

李鳴生並不在乎我的信與不信,繼續在他的思維軌道上做慣性滑行。他開始踱來踱去。他說,於是,我就老在想,自從人類在地球上站立起來以後,就開始從這一端走向那一端,從地麵走向地下,走向海洋。走向高山;不管走到哪墜,足跡到處,幾乎都有了文學的反映。那麼,人類走向太空走向宇宙這一革命性的關乎到人類明天的偉大壯舉是不是也應該或者說更應該有文學的反映呢?就譬如說在我國,可以有鄉村文學、都市文學、軍事文學等等,可不可以再來一個“航天文學”呢?而且,作家們都在尋根,尋找自己的優勢或尋找自己的位置,那麼我的位置又在哪裏?我想是不是就在這裏,我這一輩子就來做好這一件事,做好這一個夢,一個航天義學之夢。

說完了,李鳴生也平靜、坐下了,兩眼直怔怔地望著我,像期待著什麼。

這下輪到我站起來了,我奔到他跟前比比劃劃地侃開了。具體侃了些什麼現今已記不清了,隻記得把那天明媚的陽光侃得漸漸暗淡下去了……

是的,相比較而言,“星空愁”也罷,“飛天夢”也罷,都不僅僅是屬於李鳴生的。而且,我在這兩方麵的知識和研究都等於零——人置於星空下的情感究竟如何,我從未細察過,還有待於在某個月明風清之夜去仰望一番、體驗一番。至於人類的航天活動到底僅僅是出於人類永無止境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的驅力的一種純科學實驗與探險行為,還是果真關涉到明天全人類的星際大遷徙的革命性壯舉,我不敢妄加臆測,姑且存疑。我比較有把握可以說的是,航天文學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也是一件能引起我極大興味的事。單單就生活層而與文學題材拓展的意義論。航天文學就是站得住的。何況我們已繹習慣了那麼多內涵和外延都不甚精確嚴謹與科學的文學旗號,再扯起一麵航天文學的大旗又有何不可?當然是可以的。而且無論怎樣說,航天事業都是迄今為止整個人類最尖端的高科技活動,它集中體現了全人類的聰明與智慧,最高限度地代表了人類對大自然的征服和挑戰的勇氣與努力。它將可能造福於人類的廣泛性、深刻性、當代性與未來性,恐怕都是別的事業所難以比擬的。它的重要性、超前性與神秘性在當今信息社會的時代裏已越來越顯示出它(作為文學題材)的分量與價值。現在擺在我們麵前的問題不是要不要寫它,而是如何寫好它和由誰們來寫的問題。

李鳴生當然可以而且應該是這個行列中的一分子,或者說已經是一個捷足先登者了。航天文學的夢想首先就是屬於李鳴生的,而李鳴生也是屬於這個夢想的。他們之間的雙向選擇關係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17年前,當一列軍車拉著那個年僅18的四川小夥隆隆馳向西昌那塊土地的時候,一個神奇的夢和它的夢者就已經遇合。

17年來,李鳴生的航天文學之夢和著西昌這座中國的航天城一起長大成熟。17年間,他在那裏打過山洞,當過計算機技術員和宣傳隊創作員。他是西昌航天事業飛速發展的目擊者、建設者和謳歌者。80年代以來,他就陸續發表了《編寫生命程序的人》、《獨腿高工》、《航天情》、《航天女》、《月亮城的風采》、《火箭今晚起飛》、《中國衛星司令》、《燃燒的翅膀》等“航天人”係列報告文學、小說數十萬字。如果說,在報告文學作家當中有一類是專靠采訪寫作,而還有一類則是與他所報告的對象具有某種“血緣”聯係的話,那麼李鳴生正是後者。他是,一個有“根”的報告文學作家。他首先是一個航天人。他對航天人的那種理解、對航天事業的那份摯愛,僅僅靠采訪是得不到的。這就保證了他能敏銳地及時捕捉住任何一次成功的機會。於是,當我國定於1990年4月7日將在西昌運用“長征三號”火箭首次為國外發射衛星——“亞洲一號”的消息一經發布,他立刻就進入了“臨戰狀態”,興奮得不可遏止。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當天來係裏請假時斬釘截鐵地說過一句話:我家裏出了天大的事我都可以不請假,但是這次的假,我請定了!

於是,他感動了我們,他成功了——“1990年3月30日上午,我從北京氣喘籲籲地蹬上了飛往成都的飛機。當晚10時許,又爬上了成都去西昌的91次特快列車,開始了閃電式的采訪。”

於是,時隔半年之後,我讀到了這部長篇報告文學《飛向太空港》。

可以預見的是,這部作品將以它銳新的觀念、嶄新的題材、密集的信息和流暢簡練的文筆,以及起伏跌宕的情節和富於傳奇色彩的人物,引起讀者的極大興趣和社會的廣泛關注。關於它可能得到的種種好評,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可以聽到。在這裏我隻想指出一點,那就是較之於李鳴生過往的全部創作,《飛向太空港》無疑實現了一次新的飛躍。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一是李鳴生首次成功地對一個大型事件進行了全景式的駕馭與表達;二是李鳴生突破了事件本身的局限,力求運用一個超越事件的“高視點”對事件本身進行觀照與思考。前者保障了掃瞄的廣度,後者提升了立意的高度。

應該說,我國運用“長征三號”火箭發射美國衛星“亞洲一號”確實是1990年度中轟動中外的重大新聞,它標誌著我國航天技術已經擁有了打進國際衛星發射商業市場的雄厚實力與尖端水平。但它的意義又決不僅止於航天領域與科技方麵。它的影響力還反射與波及到國內外的政治、經濟、外交與軍事諸多方麵。從中西方最高決策人,到西昌地界少數民族的平頭百姓;從“發射窗口”的氣象拚圖,到國際舞台的政治風雲;從烏可力諸君往返穿梭的洲際遊說,到“亞洲一號”的總統待遇的遠行;從火箭發展的“歐亞大陸怪圈”,到“中國箭”與“美國星”的苦戀與結合……真是上下3千年,縱橫9萬裏,千頭萬緒,紛紜複雜,要理出個子醜寅卯何其難哉!

波瀾壯闊的大畫麵迫使李鳴生不得不升高視角,第一次從他的生活基地——西昌跳出來(他前此的全部創作基本上都是拘囿於西昌版圖上的“區域作業”),從對“亞洲一號”的仰視到平視再到俯視,廣泛采訪人事,大量占有資料,了然於胸,爛熟於心;再以“亞洲一號”為織梭,牽引千經萬緯,流貫而出,一氣嗬成;不刻意於結構,卻把一幅長卷的布局處理得自然順暢,從容舒展,疏密相間,張弛有致。這充分表露了李鳴生吞吐與消化大噸位題材的氣魄與潛能,是他不斷實現宏偉的“航天文學”夢想的一個好兆頭。與這種大構架、粗線條基本相適應的是他的簡練的不拖泥帶水的跳躍的行文。尤其是作為序章的“本文參考消息”,寥寥幾則簡訊便把當今世界的航天大態勢和“亞洲一號”的發射大背景做了一個強勁的推出,真可謂開篇不凡,先聲奪人。可惜的是,這種創意與氣勢並未能貫徹下去,否則,我們讀到的這部作品,從內容到形式都將會是另外一副更加新人耳目也更加卓爾不群的魅人麵貌。而且,行文也“粗”,忽略進行一些更精細和更見文彩的局部描寫,以至缺少了一些不應該缺少的精雕細刻的華彩樂章(譬如說發射景觀的壯麗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