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為什麼要建博物館(1 / 1)

詩禮樂

作者:狄馬

曆史博物館陳列的是誰的曆史?這實際上是一句廢話。曆史從來就是有權勢者的曆史,那些帝王將相在殺伐之餘,命令他們的史官修史,以炫耀於後人,甚至連吃喝拉撒、調情做愛也要秉筆太監“實錄”,還美其名曰:“起居注”。而他們唯一和常人平等的地方是他們也會死。他們死後——甚至是生前——就驅趕上大群的百姓給他們堆土山,燒陶俑,打造金銀古玩,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奇珍異寶都帶進墳墓裏去。若幹年後,考古學家煞費苦心地把它們挖出來,擺在了博物館,說:“看,這就是曆史。”

而那些匍匐在皮鞭底下替周王朝鑄鼎的人,累死累活為秦始皇燒製兵馬俑最後被活埋的人,荷戈執戟跟在漢武帝後麵打匈奴——實際上是瞎起哄的人,則湮沒於曆史中。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幸與不幸,沒有人知道。頂多是在千年以後,博物館的講解員指著他們的“作品”,向遊客們提一句,“這是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就已經很不錯了。

這就是我在最近遊完“陝西曆史博物館”後最直接的感受。那裏似乎多了一點王公貴族的征討殺伐,少了一點平民百姓的日常起居;多了一點國家民族的繁文縟節,少了一點個體生命的價值和尊嚴;多了一點從意識形態出發的概念圖解,少了一點人道主義的曆史分析。

我沒有去過國外,不知道外國的博物館陳列些什麼?但據林達在《我也有一個夢想》裏記述美國葛提斯堡戰爭博物館的情形,則風格與我們的完全迥異。

稍懂曆史的人都知道,葛提斯堡戰役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最大的一個戰役,而在這個戰爭博物館裏,卻找不到任何對於勝利者英雄式的歌頌,也找不到對於南軍加諸“敵人”、“叛亂者”的蔑稱。你能夠看到的隻是對於戰爭悲劇性的傷痛而平靜的描寫:威斯理·科爾普和威廉·科爾普是葛提斯堡長大的兩兄弟,成年後都參加了軍隊—— 一個為南軍,一個為北軍。幾天以後,弟弟威斯理在進攻哥哥所屬的軍團時陣亡。他們的母親聽到死訊後去戰場尋屍,卻隻發現刻著他名字的槍托。櫥窗裏陳列的是他們兄弟倆的照片,以及威斯理陣亡時的小丘全景。

而另一則陳列說明是這樣的,說威斯理死的時候懷裏藏著一封信,這封信是他的童年好友斯凱雷在臨死前交給他,托他轉給戀人傑妮·威德的。而就在威斯理陣亡的當天,傑妮·威德也因誤中流彈而亡。

在這個紀念館裏,還有一些當年士兵站立的照片,它們被放得和真人一樣大,一排排矗立在幽暗的展廳裏,使所有的參觀者,一走到他們麵前,就無法忽視這些逝去的、和我們曾經同樣的生命。他們的眼睛在提醒你,戰爭減少的不僅僅是一些人口數字,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曾經有痛苦有歡樂的生命。他們也是父母心中的寵兒、孩子深愛的父親、女孩夢中的戀人,而現在都不見了。

在這樣的悲劇麵前,有什麼勝利和戰功值得誇耀呢?每一個人,一走進博物館都不約而同地撫今傷昔、緬懷逝去的生命,不管他曾經是敵人還是朋友。

我想,這才是建立博物館的真正目的。

說到底,我們為什麼要建立博物館?那就是要幫助人們最全麵最完善地繼承前人的生存經驗,借鑒和消化人類曾經擁有的一切文明成果,以使自己的人格更豐富、更燦爛、更偉大。

說得具體一點,就是博物館必須針對每一個個體生命的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要讓參觀者懂得愛,懂得憐憫,懂得美和善良。否則,我就真不知道,一個博物館即使真能“客觀地再現”古人的生活,又有何用?

摘自花城出版社《人文隨筆·冬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