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頌

作者:法頂禪師

偶爾,我會有從人間蒸發、消失在某個地方的衝動。因為我很想擺脫日複一日的相似生活,擺脫呆板、無聊而繁瑣的日常生活。當重新開始人生的願望在我的內心深處沸騰的時候,我就會想要像風一樣突然離去。然而每當這時,我都想不出合適的地方,因為我總是容易陷入惰性的泥潭。

於是,一次參加完在首爾法蓮寺舉行的法會,我就直接上路了,沒有告訴任何人。聽朋友說深山裏有火田民住過的茅屋,現在空著,於是我決定去那裏。

我走得很急,終於趕在太陽落山、夜幕降臨之際到達了那個茅屋。那個古老的地方沒有門牌、沒有號碼,不通電,也沒有通訊設施。河水流淌的聲音和山穀裏的風聲滲入骨髓。天黑了,皎潔的星光照射進來,大山雀輪番鳴叫。

一夜醒來,腦子裏很清爽。我去了河邊,盡情地喝著潺潺的河水。這裏是未被文明車輪碾過的地方,就連流淌的河水,味道也很甜美。

剛去的時候,我想看看這裏適不適合人居住,周圍怎樣,然後休息兩天就回去。誰知睡了一夜之後,我就想繼續在這裏住下去了。

第二天,我去了三十裏外的市場,買來必要的工具。首先我需要鋸子和斧頭,便於準備柴火。我帶了食物,就不用再準備了。

我在這個茅屋裏住了十一天。我就是這樣的性格,不管走到哪裏,都要親自做飯。這樣才能感覺我是真正的我。最開始的兩三天裏,因為沒有電,我感覺有點兒憋悶,卻也沒有什麼不便之處。燭光更溫柔,能讓我的心也變得平靜。我突然想到,習慣了使用文明工具的我們僅僅為了方便就被剝奪了太多的東西。

住在茅屋的日子裏,我覺得最幸運和最值得感激的就是幾乎看不見人影,也聽不到各種來自世間的消息。我近來幾乎沒有想念過人,前麵說是“人影”,更坦率地說應該是“人臉”。人際關係令我困頓,看不見人臉也是件很開心的事情。

我們真正要見的是想念的人。借用某位詩人的說法,“你在我身邊,我還是想你”。不管在身邊,還是分離,心裏都會湧起思念,這樣的人應該時常見麵。明明想念卻不能見麵,生活會蒙上陰影。沒有思念的見麵隻能是公務性的會麵或者日常的擦肩而過。會麵和擦肩而過不會在靈魂深處留下回聲。如果沒有靈魂的回聲,即使見麵也等同於不見。

在那裏生活,即使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也感覺不到絲毫的不便。我們像吸毒似的習慣性地打開報紙,收看電視。仔細看報紙或電視上的內容,肯定是弊大於利。某個政黨的候補競選究竟有什麼重要,為什麼每天都成為頭條新聞,真是想不明白。這種報道能給我們的人生帶來什麼收獲?

我們真正了解的是什麼,我們的生命究竟需要什麼性質的信息和知識,需要多少,這是擁有正常神誌的人們應該冷靜分辨的問題。

在那裏生活的時候,我想起了下麵這段文字: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我在茅屋裏每天都能聽見水聲,蒙在靈魂上的灰塵仿佛也被衝洗得幹幹淨淨。那個地方海拔七百多米,春天來得稍微遲一些。我離開的時候,漫山遍野剛剛綻放了迎春花。

今年我等於迎來了三次春天。第一個春天是在椰子花盛開如桃花的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亞,第二個春天是在山茱萸、迎春花、山櫻和山躑躅奪目綻放的曹溪山,第三次是在深山的茅屋裏迎來蒲公英和迎春花的盛開。

這個春天給了我值得感激的歲月之緣,使我能夠盡情享受獨處的時光。我也由此明白了“越獨處越同在”的含義。獨處是不受熏染、純潔無瑕、自由輕鬆,作為整體而不是部分理直氣壯地存在。我在這裏度過的日子比在佛日庵度過的幾年更新鮮、愉快和幸福,所以我的心裏充滿了感激。

在這個沒有門牌也沒有號碼的深山茅屋裏,我許下心願,希望來生做個不從屬於任何地方、清清爽爽的真正的自由人。為了實現這個心願,我必須充實地過好今天。

摘自重慶出版社《活在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