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兒子,自己總是最清楚不過的。她知道福臨不見她,一方麵是怨自己總是偏幫多爾袞,與他不一條心;另一方麵則是對孟古青的事無法釋懷,覺得無法麵對,因此選擇了逃避。作為母親,兒子的這些心思,她都能盡力體諒,但作為太後,麵對目前異常不利的局麵,她卻不得不選擇逼迫他、鞭笞他麵對現實、承擔責任。隻是,福臨的脾氣一向倔強,要逼他就範並不容易。好在,她現在找到了一個好幫手——筆什赫!在她看來,這丫頭心機頗深、動機不純,為了長久地留在福臨身邊,享盡榮華富貴,她自然樂意鞍前馬後地討好她、為她效勞。因此,為了挽回兒子的心,她便使用手段,用美好的許諾籠絡住她,利用那丫頭來控製兒子的思想,掌握他的行蹤。至於筆什赫將來,她從來沒有深想過,因為在她的概念裏,狡兔死、走狗烹,便是這一類人最恰當的歸處了!
也不知在雪地裏站了多久,她隻覺得厚厚的皮靴都被雪水浸濕了,兩隻腳凍得發脹,可是福臨卻遲遲未歸。雖然等的人久久不來,但她的心中卻是欣慰的,因為她知道,回得越晚,就說明他在宮外的一切越順利。因此她自己雖已凍僵,卻仍希望兒子能回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夜越來越深了,氣溫也變得越來越低,原本已經放晴的夜空不知何時卻又覆上了濃密的烏雲,零星的雪花再一次在天地間飄揚開來,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無情地落到孝莊的狐皮大氅上。她快要凍僵了,臉上泛著青紫色,渾身的關節都在顫抖著,仿佛下一刻身體就會因凍傷而倒下。此刻,隻剩信念仍支撐著她咬牙堅持。終於,在將近亥時的時候,她等來了福臨回宮的轎子。
還來不及上前細問,卻聞見轎子裏飄出陣陣濃重的酒味兒,讓她忍不住皺眉,捂著鼻子衝站在轎外的吳良輔就是一通責問:“怎麼讓皇上吃得這麼醉,隔著老遠便是這麼大的一股子酒味!實在是有失體統!”
“娘娘息怒,皇上是在郡主府上受了委屈,心裏不忿,這才出去喝了悶酒。”吳良輔自然不願白受委屈,立刻將孟古青當作擋箭牌搬出來為自己開脫。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孝莊聞言心中猛然一沉,口氣頓時軟了許多,思索了片刻,臨了衝著吳良輔擺了擺手,說:“罷了罷了,這天氣怪冷的,先把皇上弄到我宮裏去,等安頓好了再詳細向我彙報吧!”吳良輔領了命,也不敢耽誤,立刻吩咐抬轎的小太監們調轉方向,朝孝莊宮裏去了。
也許是喝得太過,隨著轎夫步伐的起伏,一路上轎子的顛簸,使得福臨的胃裏不停地上下翻滾著。一肚子的黃湯夾雜著怨氣,幾經折騰,終於一個控製不住,噴湧而出,吐得滿身都是。醉酒的人,往往神智尚留一份清醒,身體卻已癱軟如泥。福臨此刻便是這樣。他雖模糊地知道母親將他半道截回了自己宮中,但這會兒卻動彈不得,無力反抗,口中雖想反駁,但無奈舌頭早已麻木不堪,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會兒,外人隻聽得出他喉嚨裏發出的哼哼聲,當他是醉得厲害,身體不適,加上他剛把整個轎子都吐得臭氣熏天、到處都是穢物,別人忍著那氣味將他抬回房裏,那般滋味可想而知,誰還有那心思管他心裏在想些什麼呢!
到了孝莊宮裏,他便克製不住又是一陣狂吐,眾人一見皇上是這狀況,免不了又是一陣忙碌。清理、換衣、洗漱、收拾……忙了大半個時辰,才算是把一切收拾停當。在給兒子硬灌了解酒湯之後,孝莊才放心地讓他在自己床上睡下了。作為母親,見福臨醉成這副模樣,她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裏卻心疼得厲害。像他幼時一般,她坐在床沿上,小心地替他掖好被子,待他呼吸漸勻,沉沉睡去,才吩咐蘇茉兒為他守夜,自己帶著吳良輔退到了外間。
“吳良輔,皇上白天好好地出宮去,現在卻大醉而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解釋清楚!”孝莊背對著吳良輔,冷聲問道。
“娘娘息怒,這件事情實在是說來話長……”吳良輔見勢不妙,立刻跪了下來,顫聲答道。
“那就長話短說!皇上在郡主那裏究竟受了什麼委屈?”在她心裏,這世上,恐怕隻有福臨欺負別人的份,別人又豈會有讓他受委屈的能耐?更何況,孟古青這麼愛他,吳良輔這樣的話,必然是借口!
“奴才……奴才、奴才實在不敢說!”吳良輔知道這話不能亂嚼舌根,因此選擇了以退為進。
“有什麼不敢說的?現在是哀家要你說!”孝莊聞言,覺得吳良輔不過是在故弄玄虛,因此又喝了一聲,逼他作答。
“太後,奴才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知道……皇上進郡主房間時,撞見襄貝勒在郡主房裏……”吳良輔一向洞悉主子們的心思,知道自己這樣說福臨定然不會怪罪他,於是便語帶曖昧地答了孝莊的問題。他話語雖輕,可落在孝莊身上卻無疑是天崩地裂般的打擊!早在草原上的時候,她便不放心他們叔嫂兩個。她知道博果兒對她別有用心,為了斷他的念想,這才早早地替博果兒也安排了親事。自己千算萬算,卻沒想到,不怕賊偷,卻怕賊惦記,博果兒覬覦孟古青的這份心思,居然從來沒斷過!
如今,正是福臨與孟古青感情觸冰的時候,博果兒選這樣的時機乘虛而入,實在其心可誅!孝莊細思之下,頓覺害怕,直覺告訴她,他的動機不會是想要得到這個女人這麼簡單的。過去這十年來,她從來沒有放鬆過對他們母子的戒備,她總擔心他們是別有用心,現在看來,如今這一切,便是對她懷疑的最好印證!
孝莊呆立了許久,遲遲緩不過神來。她實在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來阻斷這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重又開口試探著說:“襄貝勒和郡主是老朋友了,郡主身體抱恙,他前去探望也並無不妥。兩人在房裏說說話,也是正常之事。為了這樣的事情,喝得酩酊大醉,皇上的心眼也未免小了些吧?”
“皇上最近幾次去,郡主都是板著一張臉不說話,可昨天,襄貝勒在,郡主卻與他有說有笑的,估計皇上是受不住這個窩囊氣,這才鬧了起來。”吳良輔聽出了孝莊話裏的意思,隻好順著她的心思往下接。
“你是說……皇上今天又鬧了?他做了什麼?吳克善親王在場嗎?他知道嗎?”孝莊一聽,頓時又急了起來,生怕兒子又把事情給鬧大了。
“娘娘放心,王爺不在府裏。不過,郡主是又受了點驚嚇,好在襄貝勒及時製止了皇上,所以場麵還不算失控。”吳良輔答道。
“這個糊塗東西,怎麼總是這樣衝動!越是這樣的時候,就越該要克製才是!你們這些做奴才的也是,從來不知道要勸著些自己的主子,總是讓他由著性子胡來,皇上變成今天這樣,你們要負很大的責任!”孝莊聞言心中莫名煩躁起來,對著吳良輔便是一通邪火。
吳良輔看孝莊又要責罵,連忙扯出另一件事來轉移話題:“娘娘,其實……奴才還有一件事,不知……”
“有什麼事直說便是,犯不上和哀家在這裏繞彎彎!”孝莊斜睨了他一眼,搶白道。
“皇上酒後一直嚷嚷說……說郡主得了瘋病,是瘋女人……”吳良輔看著孝莊,小心翼翼地答道。
“你說什麼?!”孝莊一聽,不由大驚失色,腦中霎時閃過前幾日孫道年回宮來給自己請平安脈時道出的那番話。原本她倒沒怎麼放在心上,覺得萬事有孫道年這個“聖手”在,隻要慢慢調理,康複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但如今,孟古青害了心病的事被福臨察覺了,這絕不是什麼好事。他原本就對她不上心,現在知道了她的病情,怕是日後更要為他所詬病了。讓孝莊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竟會酒後失言,將這樣一個“家醜”滿世界宣揚了出去,恐怕,此刻知道這件事的人,絕不會隻有吳良輔一人了!如今之計,恐怕也隻有先否定這件事,再想法子封鎖消息了。想到這裏,她努力穩住情緒,故作盛怒,虛張聲勢地對著吳良輔大聲嗬斥道:“你這顛倒是非的下作奴才,又在胡說些什麼!醉酒之人口中的胡話,豈能當真!皇上是什麼脾氣性格,你不了解嗎?他發脾氣時說的那些話,有幾句是能聽的?不過是些胡言亂語罷了!你竟還小題大做,把這話搬弄到我的跟前來了,你有幾根舌頭、幾條賤命啊?”
“太後息怒,奴才知錯了,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說著,吳良輔便磕了頭,跪在地上扇起自己的巴掌來,一邊扇,一邊口中還不忘認錯。他這一扇,便扇了近半個時辰,一直扇到雙頰紅腫,孝莊才消了氣放過他。
處理完了吳良輔的事情,孝莊心頭卻毫不輕鬆,她慢步踱回寢宮,望著仍在床上沉睡得兒子,陷入了沉思。
如今的局勢這樣複雜,各方勢力割據,朝廷上權力鬥爭不斷,可自己的兒子卻總是這樣任性妄為,就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壞孩子。她獨處在深宮之中,究竟要怎麼做才能一箭雙雕,既收拾了兒子闖下的爛攤子,又重新掌控局麵,均衡各方勢力,坐收漁翁之利?這,是一個時刻縈繞在她心頭的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