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不出真相的偵探小說
文娛
作者:來穎燕
在這個小說被宣告終結的時代,法國作家菲利普·克洛代爾的作品是一個奇特的存在—深受大眾歡迎,但又有著豐厚的思想蘊藉,絕非嘩眾取寵之作。《灰色的靈魂》堪為其中的代表。
故事從一樁離奇的命案切入。1917年的寒冬,一個名叫“牽牛花”的10歲女孩被發現慘死河邊。身為探案者的“我”登場了。但是緊接著的情節並沒有以“偵探小說”的架勢圍繞著探案展開。克洛代爾筆鋒利落地帶出了在小鎮上生活的人物的眾生相,他們各自都有故事,彼此又有層層的交集,而並非隻是以凶殺案為圓心展開。這些眾生相有著怪異的氣息—鮮活卻又陰冷。他們的生活充滿著離奇和跌宕,但是作者的筆觸始終是冷靜而節製的,死亡的陰影和靈魂的孤獨是那樣平靜地投射在他們身上,鋪衍出宿命和怪誕的意味。
很佩服克洛代爾的白描功夫,寥寥幾筆間便能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一個人物,從檢察官、法官到鎮長,從女教師到“我”的妻子……他們的每一次出場,都會片斷式地顯露出某一特質,這些片斷最終在克洛代爾的筆下拚湊出了這些人物的鮮明形象,也慢慢解開了層層謎團。在他們轉身後的情境中,都會慢慢地顯現出克洛代爾意欲表達的主題:“十足的混蛋和完全的聖人都不存在。人的靈魂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色的。”
這小鎮上仿佛飄蕩著幽靈,伴隨著戰爭的炮火,每個人都在生死間穿越,在善惡之念中掙紮。對於“人性是複雜的”這一主題,文學史上曆來諸多描摹。但是這部《灰色的靈魂》依然顯露出另類的光芒—以一樁凶殺案開始,卻四散開去以現實主義的手法描繪小鎮上的人們表麵庸常內裏卻掙紮的生活,而這一切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背景下展開。盡管都是從“我”的視角進行敘述,但敘述時間點卻跳躍度很大。
克洛代爾仿佛是有意切斷許多線索,在某個角落又不經意地拾起,並且不斷製造新的疑團,比如女教師的離奇自殺。而即使事件的發展波濤洶湧,小說的節奏和色調卻始終是平淡的,似也罩上了灰蒙蒙的薄霧。於是,讀者的興趣點奇怪地轉移了—不再著急地要探知凶案的結果,而是仔細融進書中眾多人物的生活情境中。小說一下子不再僅限於懸念的環環相扣,反而具有了一種嚴酷的真實感。
克洛代爾在小說的序中寫道:“《灰色的靈魂》不完全是偵探小說,不完全是曆史小說,不完全是社會小說,也不完全是哲理小說,但又什麼都有點。”
他對於小說文體的有意嚐試,正打破了在處理類似題材和闡釋類似主題的小說時的局限感和單線性,讓這本小說獲得了一種卓爾不凡的魅力。
在克洛代爾看來,“寫作既是一種人道主義,也是無限貼近人類的方式”。他的作品,總是充滿對於人生的考量和關懷,尤其對於所謂的卑微或是細碎的小人物,會懷有別樣的同情。這同情並非出於一種憐憫,而是基於對個人境遇和命運的尊重和質詢。
所以,他的諸多作品,比如深受歡迎的《調查》和《布羅岱爾的報告》,雖然都有著破案和調查的故事主線,卻並非以真相大白為終極目的。如他所說:“我曾讀過很多偵探小說,現在厭煩透了,它們一本比一本複雜……目的都是為了在最後向他們揭示真相,找出凶手,好像出了奇跡似的。這些作者的全知全能讓我感到很生氣。生活中往往不是這樣的,大量凶手身份不明,無數罪案經年不破。”所以,克洛代爾的故事雖也不乏懸念,但這並非重點。小說中眾人的命運軌跡和生活狀態才是他心之所係。因此,他甚至將層層推進的情節導向了未知的境地,2006年克洛代爾曾來華訪問,談及此處,他激動地跳起來:“我什麼時候說過×××是殺害‘牽牛花’的凶手?”
事實上,他筆下的那些離奇故事都隻是現實生活的翻版。克洛代爾出生在深受戰爭摧毀的法國洛林地區,又曾經在監獄工作了12年多,接觸過許多殺人犯。這些都給予了他看待人生命途的特殊維度。沒有非此即彼的答案,沒有明確的道德界線,一切都處於灰色地帶。而小說的意義僅在於,能借由其中人物的行動和處境,理解和描摹現實中人們支離破碎的真實生存狀態,而非給出一個結局。
“小說是對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米蘭·昆德拉語)作為小說家的克洛代爾,正是這樣一位人類現實境遇的探詢者。於是,他的作品看似離奇荒謬,卻透著凜冽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