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1972年:最後的冰期 (3)(1 / 3)

由於道路狹窄,來來往往的小商販們造成了交通堵塞,以至於陳永貴的專車竟無法順利通行。陳永貴觸景生情,說出了一句後來在全國廣為流傳的話:“這是資本主義擋住了社會主義的路,堵不死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

很快,石獅成了全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反麵典型。據當時的排查記錄顯示,在所有的投機倒把分子中,非法獲利萬元以上的就有11人,非法獲利5 000元以上的14人,千元以上的54人,這些人都受到了懲罰,有的被關押判刑,有的被抄沒家產。北京的電影製片廠專門來這裏蹲點拍攝,製成了一部長達28分鍾、名為“鐵證如山”的新聞紀錄片。從留存至今的鏡頭中,可以看到混亂而肮髒的自由市場交易畫麵,一個個看起來驚恐如鼠的小商小販,影片的畫外音以泰山壓頂般的口氣怒斥道:“石獅的資本主義小攤小點有993個,日成交額達60萬元!這裏烏七八糟、臭氣衝天!……自由買賣是資本主義,你們自由買賣了,你們是資本主義;燒香拜佛是封建主義,你們燒了拜了,你們是封建主義。瞧,鐵證如山!”

後來的史家當然給予了石獅完全不同的定論。在1978年之後,正是福建的晉江地區、廣東的潮汕地區以及浙江的溫州和台州地區,成為私人經濟率先活躍起來的發源地。

1974年12月3日淩晨,顧準在昏暗和寂寞中去世。在過去的幾年裏,他經常咳血,並有低燒,但是醫生一直把這些症狀當做氣管炎來治療,當最終確診為肺癌以後,已是無藥可治的晚期。

從“文革”開始之後,顧準與中科院經濟所的同事們被集體下放到幹校勞改。那些日子,無論是夏天還是秋天,他頭戴寬邊草帽,腳上穿著破綠軍鞋,整天奔忙在貧瘠堅硬的田地上,做著毫無效率可言的農活。據吳敬璉的回憶,在當時,顧準“痰中帶血”,身體已經出現了惡化征兆。他瘦弱的身影在遼闊的華北平原上顯得那麼的無力和可笑,沒有人知道,在這具已經被拋棄的軀體內正流淌著一股倔強而清醒的血液。

一個比他小十多歲的研究員吳敬璉,與顧準成了莫逆之交。吳敬璉的政治定性是“帽子拿在人民手中的反革命分子”,他開始對“文化大革命”的真實意圖產生了懷疑,而顧準顯然看得更加深遠。吳敬璉日後回憶說:“顧準總是說,這不隻是那幾個人的問題,對於中國為什麼在20世紀都已過去了一半的時候還會發生‘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怪事,需要放到整個曆史發展的背景下去觀察。”

這時候的顧準,早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顧準了。苦難讓這個人的靈魂變得更加的純淨,而思維的深度更是讓他超越了所有的同時代人,這位早年的會計學教授、上海市財稅局長不再滿足於所謂的“專業”。在1971年7月17日的日記中他寫道:“會計一道,不想再碰,20年前舊業,也不想再操了。”顧準開始向上追溯,他研究先秦的韓非子、荀子,研究中世紀以來的法國革命史,進而上溯到希臘的城邦製度。他想要搞清楚人類在追求民主製度時所麵臨的種種抉擇與思考方式,這種富有穿透力和強大時空坐標感的鑽研,讓他的思考力變得愈加銳利,他對諸多尋常事件的看法已信手拈來,皆成智珠。

某次,一位棚友購得一本《天演論》,視為寶物,顧準拿來“粗讀一過,頗多感觸”。他的感觸是:“(此書)歸根到底,無非強調人定勝天一語,而於政治則為舍己為群,一反利己即利人之說,持其論,可以破民主個人主義,而歸於集體英雄主義,此集體英雄主義鋒芒所向。並非人事,特為自然。循是推論,則凡違此義者,都與人類本身之目的不合,而為人類之異己分子,階級鬥爭不可廢,且永不可廢,根據悉在此。”自從《天演論》被翻譯到中國後,從沒有人以這樣的角度來解構這部一直被奉若真理的作品,顧準卻從中尖銳地看出了植根於國民精神深處的對專製的膜拜,他的思想如一把薄如素葉的手術刀,準確而幹淨,舉手一試,萬物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