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媽滿腦子想的都是小月家的事,心裏根本無法接受小月死去的事實。想到小月和小月媽,她心如刀鉸,一陣兒強過一陣兒,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她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哪怕是一場噩夢也好。她現在隻能忍住不能哭,不能讓女兒知道小月死去的事。她知道山杏和小月親如姐妹,女兒若是知道小月死了,心裏會多難受呀。她不明白一個花兒一樣的大姑娘怎麼說沒就沒了呢?這孩子怎麼會這麼想不開,怎麼能狠心撇下孤零零的母親一個人呢?為了她,當媽的守寡多年,吃的苦、受的罪還少嗎?剛剛有了盼頭,可是……唉,老天爺怎麼這麼不睜眼呀,怎麼這麼折磨一個可憐的不能再可憐的苦命人嗬……
山杏吃完飯,悄無聲息地來到西屋門口,側耳靜聽了片刻兒,然後探頭看了看父親不在屋裏,心裏甭提多高興了,恨不能蹦起來。望著母親發呆的背影,她以為母親在想她和俞三的事,忍不住偷偷笑了。在叫聲“媽”的同時,貓兒似的蹦起來撲到了母親的背上。
山杏媽正傷心地呆呆想著小月家的事,冷不丁被女兒嚇了一大跳。她“哎喲”一聲,半晌兒才省過神兒來,心仍在“咚、咚”猛跳。她捂著胸口喘了好一陣兒,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她偷偷抹去眼淚,彎曲手臂朝背上的閨女狠擂兩槌說:“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山杏親熱地摟住母親的脖子不停地搖搖晃晃,盡情地撒起嬌。過了一會兒,她臉兒貼著母親的耳鬢問:“媽,我爸呢?”
“啊,啥?”她愣了一下,“啊,你爸?出去了。”
“我也想出去,咱們去小月家串門。我想小月了,她也不來看我,我都快憋悶死了。”她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哀求母親。她見母親不動,上前搶過母親手中的蘑菇扔到簸箕裏,然後拉起母親的手往外拽。
“別、別、別,忒晚了,人家早睡了。”她見女兒執意要出去,隻好說:“明天,明天再去。你看,這兒還有這麼多活要幹。”
“媽,你歇著,我來。”山杏邊說邊脫鞋上了炕,找到針線,撿起簸箕裏半濕不幹的蘑菇動作麻利地穿了起來。她一邊幹活一邊興致勃勃地說個不停,仿佛要把這些天憋糗起來的話一古腦倒出來。山杏媽見女兒巧手快速穿著蘑菇串,巧嘴“叭叭”說個不停,心裏又是疼愛又是心酸。她因心不在焉,所以沒聽清女兒到底說些啥,隻是“嗯啊”應和著女兒。山杏偶爾高興地望望母親,以為母親在用心聆聽,聽得入迷了。她在母親慈愛的目光中,深深感受到母親對她的愛是那麼寬廣,令她輕鬆、自由和快樂;那麼情深意切,令她溫暖、幸福和甜美。她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潛意識中自己又不想長大,情願在母親愛的嗬護下永遠不長大。她仿佛知道了愛的真諦,內心升騰起一定要報答母親的拳拳情懷。
“媽,我再也不氣你了。”
她笑了笑,搖搖頭道:“傻丫頭。”
“媽,我想跟你睡。”
“多大了,羞不羞?你聞聞,自己變餿了還不知道。我去給你燒水,洗完了也好睡個好覺。”
聽了母親的話,她覺得臉上發燒,不由自主地抬起胳膊用鼻子嗅了嗅,果然餿味很大。她羞澀地笑了笑,同時覺得渾身刺癢、粘乎乎的格外不舒服。她十分納悶:“這幾天自己是怎麼過來的?邋邋遢遢,頭不梳,臉不洗卻沒感覺,此時經母親一說怎麼就渾身不自在,難受得受不了呢?”她恨不能立即洗個澡,趕緊把全身洗得幹幹淨淨,也好舒服舒服,於是催促母親快去燒水。
第二天早晨,大門口、屋裏屋外山杏媽來來回回不知轉了多少趟,就是不見婆婆和丈夫回來。山杏媽想去小月家,卻怕自己走後女兒醒來見家中無人,滿村子一找,很快就會知道小月死了,所以不敢走。平日裏兩家走動很近,現在人家遇到這麼大的災難,自己卻不上前,實在說不過去,因此心裏很是不安。她見日頭已上三竿,心裏更加火燒火燎似的難以忍受。她左等不見婆婆和丈夫回來,右等也不見他們回來,終於心一橫走出家門。
山杏媽路過鄰居陸秀娟家時,見小翠姑娘獨自一人沒精打采地在院內蹦蹦躂躂跳方子,便小聲招呼她出來,把她領到家裏。山杏媽從鍋裏拿出個煮雞蛋塞進小翠衣兜,接著又找出兩本小人書給了她,並小聲叮囑再三,才放心地去了小月家。
山杏醒來時,隻覺得滿屋白亮刺眼。她翻過身又糗了片刻兒,才伸了伸懶腰,然後閉著眼開始喊“媽”,喊了幾聲也沒見答應。她睜眼時卻見小翠站在炕沿邊,便問:“我媽呢?”
“出去啦。”
山杏起床洗漱過後來到鍋台邊,掀開鍋蓋,順手取出雞蛋遞給了小翠。
“我有啦,大媽給的。”小翠躲閃著不想要。
“叫你拿你就拿著。”她不容置疑地把雞蛋塞進小翠得手中,然後拿起玉米餅就著鹹菜在鍋台邊吃了起來。
“小翠,去叫小月,咱們一會兒上山撿蘑菇。”山杏沒見回答,卻見小翠使勁低垂著腦袋,上牙使勁咬著下嘴唇不吭聲,歪扭著身子,兩手不住地摳著手中的雞蛋。她以為小翠沒聽見,忍不住又說了一遍:“聽見了嗎,小翠?去叫小月,一會兒咱們上山撿蘑菇。”山杏剛說完小翠卻哭了,她以為自己說話太衝把小翠嚇著了,趕忙上前哄她:“不哭啦,咱不哭了,再哭就變醜姑娘了。”她邊笑邊給小翠擦掉眼淚,說:“多漂亮的大姑娘,給姐姐笑笑。”
山杏吃完飯後,心情很好地牽著小翠的手說:“走吧,咱們去找小月。”她見小翠死活不肯走,也不說話,便嚇唬道:“再不聽話,我就不跟你玩了。”
“她死啦。”小翠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聲音雖低,但山杏聽得真切。
“啥?你說啥?你說小月咋了?”小翠不知是被山杏的表情嚇壞了,還是被自己說出的話嚇壞了,她本能地往後退,雙肩卻被山杏狠狠抓住。她委屈地說:“是大媽不讓說的。”
“說,快說,小月咋了?”
“喝藥死啦。”小翠說完撇嘴想哭卻沒敢哭。
山杏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為什麼?為什麼?……”她轉著圈喃喃自語了好幾遍。突然,她歇斯底裏叫了聲“不”,就發瘋似的衝了出去。
小月媽安靜地看著女人們給小月穿完妝老衣服。當男人們進來抬起小月屍體準備入殮時,她猛然撲上前,瘋了似的不準別人動。後來,幾個男人上前強行將她按住,才將小月的屍體放入棺中。小月媽掙紮著來到棺材前,死死抓住棺材幫不放。眾人見她終於安靜了下來,再細看她時,卻見她的指甲已然摳進棺木,血水順著棺木在向下流淌。人們見小月媽痛不欲生的淒慘模樣和她那震心懾魄的眼神,心都碎了,無不落淚、哭泣。
山杏衝入人群,撲向棺材,看見小月便伸手去抓。她要把小月喊醒,大叫一聲“小月”,但嗓子一熱,聲沒喊出就背過氣去。眾人慌了,急忙把山杏放在地上進行搶救。
山杏衝上前去拉小月,冥冥之中她覺得自己拉起小月就跑。她們不停地跑呀跑,一心想要脫離這個令人痛心的醜惡的世界,奔向一個美好的、令人向往的新世界。她覺得眼前白亮一片,一股無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她們向前、向前,而且越來越快,漸漸地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馳起來。忽然,她害怕了,想停下來,卻怎麼也停不住。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了,仿佛手腳乃至軀體不再是自己的了,心卻像是自己的,因為心在掙紮、在想媽媽,想喊媽媽來救自己,卻怎麼也喊不出聲來。忽然,一道白光過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後來,她感到自己醒了,急忙尋找小月,卻怎麼也不見小月的蹤影。正焦急時,她覺得身心皆不由自己,一頭紮向黑洞洞的萬丈深淵,而且越來越快。她又急又怕,心裏明白卻動彈不得。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可怕的泥坑裏無力掙紮,又像在夢中一樣無能為力。她心想自己快死了,心知栽到底自己就死了。時間一長她覺得死就死吧,沒什麼可怕的,漸漸地也就不怕死了。在這麼想過之後心慢慢平靜下來,一切都平靜了。她靜等死神降臨,感知一切都停止了。忽然,她見小月站在自己麵前,心卻露在外麵,而且還在淌血。此時,山杏也不怕血了,上前就把小月的心往肚子裏塞,心終於塞了進去,但血流不止。她慌亂地擦拭起來,越擦血越流,卻怎麼也止不住,她害怕了。正在這時,小月突然倒下了。她上前去抱小月,卻不見了小月的蹤影,急得她直喊“小月。”她心知小月走了,去了遙遠的地方,去了另外的世界,永遠不會回來了,永別了。她忍不住哭了。
山杏流了淚,終於發出一絲幽幽怨怨的氣息。她聽見有人在不停地呼喚她,便睜開眼,漸漸地看清了淚流滿麵的母親。隻見母親跪在地上,一手撫mo著她的臉,一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貼在心口,並在默默地看著她,母親身邊還有哭的、笑的等各種表情的人圍著她看。她恍惚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卻納悶怎麼這些人也在陰間。她忽然想起小月,兩眼開始尋找,當看見棺材時,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她的思緒終於回到了現實,心裏感到淒涼無比。她掙紮著想站起來,在母親和他人的攙扶下來到小月棺材前。
小月臉上雖然失去了少女應有的光彩,但仍然那麼年輕美麗。她那緊閉的雙眼似乎永遠不願再見這個世界了,仿佛在說“我走了,我將永遠離開這個醜惡的人世間。”她那煞白泛烏的表情似乎在傾訴著無盡的哀怨。山杏覺得自己失去了最寶貴的——小月妹妹,而且永遠失去了。她怨恨,卻不知該怨誰恨誰,因而一種無法挽回又無法忘懷的愧疚感令她心痛欲哭卻哭不出來。她含著淚見小月媽正淒苦無助地望著死去的小月,她猛然撲到小月媽懷裏,終於放聲大哭出來。
四名男人抬著棺蓋走向棺材,人群開始騷動起來,紛紛湧上前,都想最後再看小月一眼。
“蓋——棺——”一位老人聲音悠長地喊。
人群漸進漸退,棺蓋終於被無情地蓋上了。
“釘——棺——”老人接著喊。
人們強忍悲痛,一遍又一遍小聲叮囑棺裏的小月:“小月,躲釘嗬;孩子,躲躲釘呀,千萬別讓釘子碰著……”
刹那間,山杏突然感到巨大、沉重無比的東西壓向自己的胸口,這就是那層無情的棺木,使得她和小月陰陽兩界,永世不能相見了。她恨不能砸碎棺木把小月留下,又不忍心再打擾小月,好叫她安心上路。她在心裏千遍萬遍地呼喚小月,祈盼孤伶伶的小月在去西方極樂世界的路上,一路走好。
“走——了——”老人喊過,一男孩扛著白幡在大人引領下,摔破喪盆,開始慢慢退出院子,然後引領人流穿過村子,向墳地而去。就在老人喊話的同時,哭聲四起,頓時天悲地慟;哭聲在俞家溝空曠的山穀中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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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死去之後,林山杏一直精神恍惚,仿佛已經完全脫離了眼前這個世界,進入了一個虛幻的境界。小月的身影、殯葬的情景、以及那個怪夢……時時縈繞在腦海中,不斷浮現在眼前。她始終無法接受小月死去的事實,因而總是癡癡在想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