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知道小月和鄰村小夥子方明相愛已經到了海誓山盟的地步,小月媽因嫌棄他家比她家還窮,硬說他倆屬相不合,死活不同意他們來往,因此兩人就無法名正言順地交往。由此他們經常被封建而多事的村民造謠、戳脊梁骨,尤其村裏的長舌頭老婆們拿此事造謠取樂,並且樂此不疲。後來,方明與別的姑娘訂了親。小月得知方明訂親的消息後,賭氣答應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的定親請求。山杏萬萬沒想到就在自己為愛情抗爭的同時,也就是小月預計訂親的前一天,小月去見心上人方明,見麵後她徹底絕望了,跑回家就喝了鹵水,被人發現後抬到大隊衛生所也沒能搶救過來,就這樣小月死了。
小月死後,小月媽悲傷過度,在第二年開春也死去了。小月媽死後埋入祖墳,小月依然孤伶伶地埋在樺樹林中。
小月的死給山杏造成的心靈傷害剛剛愈合,命運又一次將她愈合的傷口撕裂。暑假開學時,她失去了心愛的教師工作。從此,在山杏身上再也沒有頑皮、活潑、自由自在的少女影子。她變得鬱悶、無語,雙目呆滯無神,而且特別懶散。她內心正經受著一場巨大的磨難。在這場磨難中,心靈的痛苦使她迷失了方向,令她不知何去何從。她沒了前途,迷茫而無助,再也看不見什麼希望,隻能在痛苦中煎熬度日。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在全家人精心嗬護下,頑強的生命力和樂觀向上的本性受到了保護,並發揮了作用。同時由於她天性善良、心胸寬廣和從不怨恨他人的性格,使內心的陰霾隨著時間的遷移漸漸散去,終於走出了黑暗,隨之而來的是明媚的光明。半年過去了,她不再沉溺於憂傷往事的回憶,心靈漸漸得到了安寧、滋潤,身體也漸漸恢複了活力,自己重新獲得了新生。她懂得了自己擁有愛她的人和她所愛的人是幸福的,領悟到了生命的珍貴和生活的無限美好,她感到自己無比幸福,因此她決心堅強而愉快地活下去,並且倍加珍惜人生。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忽然開了竅,自己獲得了真正的新生,心中常常懷有一種超脫、忘我的情懷。山杏終於變成了賢淑、樂觀和十分勤快的大姑娘。
八十年代初,林山杏和俞三結了婚,婚後生下女兒俞欣。俞三始終在外做木工、瓦工,掙了些錢,就轉行當了包工頭。後來因一次偶然機遇,兩口子在市裏開了個火鍋店,再後來他們買了樓房和轎車,花錢把女兒的戶口遷到市裏,並送她上了貴族自費學校。去年,俞三將火鍋店出售出去,與別人合夥開鐵礦去了。
6
祭拜小月的第二天,林山杏又來到山上,薅去小月墳上及周圍的幹枯雜草,然後壘石頭、培土將土墳堆高。
今天,陽光明媚、春風和煦。整個山野空曠寂靜,偶爾的鳥鳴在幽靜的山穀中久久回蕩。望著眼前的山山水水她有種真實的家的感覺。她不再悲傷了,終於可以靜下來想想過去和現在的事了。她想起了他們的小時候,想起小朋友們在這山坡上唱歌、玩耍的情形,想起小月曾說過要把這裏變成棗林的話。此時,小月的話在她心中產生了共鳴:“對,在這兒種植一片棗林。是的,現在說幹就幹。”她下決心實現小月的心願。
林山杏懷著這種願望回到家。剛進院,就聽到屋裏有說有笑,於是走進門笑著問:“你們在笑啥?”她眼尖,見丈夫臉上帶著有似使壞後偷著樂的那種習慣表情,當突然發現她時他立馬嚴肅起來裝作沒事人似的。她心裏頓時明白了,心想他準是在使壞說她或拿她開玩笑,然後再裝模作樣做好人,於是問他:“你是不是又在說我?”
他狡辯道:“不敢、不敢,哪敢說你呀?打死我也不敢。”
“油嘴滑舌,我還不知道你?”她走到蹲在灶坑燒火的婆婆身邊,可憐而親切地說:“媽,您兒子和孫女經常合起夥來欺負我,您給我出出氣。”
“嗯,行。”俞大媽說著揚起燒火棍朝兒子腳下使勁一拍,接著又揚了起來。
俞三隻顧心裏偷著樂了,耳聽“啪”的一聲被嚇了一跳,一蹦老高。他見母親又朝他揚起燒火棍,便下意識躲閃,肥胖的身體一下子又蹦出老遠,險些沒跌倒,把大家都逗笑了。俞大媽揚著燒火棍看著兒子的滑稽相也笑了。山杏媽忍住笑責備地瞪了閨女一眼。俞大嫂不敢切菜了,忙放下手中的菜刀,看看婆婆指指俞三笑道:“屁溜,還屁溜吧?有人治你。”
“媽,我可是你的親兒子。她豬八戒倒打一耙,您還幫她?”
“打得就是你。”山杏笑了,親切地拿過婆婆手中燒火棍敲了敲地麵,接著說:“怎麼,還不服氣?媽就是向著我。”
“不公平,忒不公平。”俞三裝作十分委屈直搖頭,嘴上還想賺點便宜。
“不公平的事多著呢,誰叫你心眼不好使了,還裝相?”山杏笑過之後對婆婆說:“媽,我剛才上山了,我想把那片荒山承包下來,全栽上棗樹。”
“瞎折騰啥呀?有時間陪爸媽多呆會兒,比啥不強?”俞三截住媳婦的話,立即反駁道。
“呆著也是呆著,不如幹點啥?媽,外地的農村可富了,相比之下咱們這兒就太窮了。我想咱們這兒適合棗樹生長,栽些棗樹,將來爸媽也好有個進錢之道。”
俞大媽說:“別淨想著我們,你們在外多不易啊。隻要你們把日子過好了,我們還不好說?記得生三兒時正鬧災災年,家裏揭不開鍋了,老大、老二天天餓得吱吱叫。我沒奶,三兒餓得瘦幹似的,哪敢想會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這些年你們貼補家裏的夠多得了。欣她媽,你們在外不容易,在家也呆不了幾天,還想那麼多幹啥?”
俞三道:“就是,瞎操心。”
林山杏見大嫂輕輕走了過來,並悄悄拉了自己一下。她知道大嫂有話想跟自己說,於是跟著她進了裏屋。俞大嫂盡力壓低聲音說:“那兒山可包不得。你咋忘了?那兒有小月的墳,孤女墳不吉利,這些年沒消停過,淨出事啦。前些年村裏在那兒放樹砸死了一個,砸傷兩個,去年二叔在那兒放羊還摔傷了腿。村上幾次向外承包,都沒包出去,誰都不敢包。你聽嫂子的,別去包它,想都別想,那兒的山不幹淨。”她說完直搖頭,仿佛在想甩掉什麼似的。
嫂子的幾句話說得林山杏臉色大變。其實這些事她早都知道,但嫂子的話點中了她內心的要害。林山杏多少有些迷信,內心深處一直放心不下家人,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替他們擔心。在城裏她擔心農村年邁的父母,回到村裏又擔心城裏的丈夫、女兒,時間越長擔心越重,而且如同影子般隨身而行。這些親人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走到哪裏也割舍不下;誰有點事,她都會很心疼,生怕有個閃失。她不想再聽嫂子說啥了,便說:“知道,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是為了全家好。”
“孤女墳最凶了,千萬別去招惹它。別人躲還怕躲不及……”俞大嫂嘮叨個沒完。
俞三見妻子隨大嫂進屋出來後一臉不高興的樣子,立即明白了怎麼回事,說:“走,我和你到山上轉轉。”
前些年,村委會為了籌集全村拉電所需錢款,把小月墳墓周圍上百畝的樺樹伐掉賣了,從此村民結束了沒電的日子。村委會因沒錢購買樹苗植樹,於是把荒山向外發包,但至今無人承包。一者因俞家溝地處偏僻,二者因俞家溝村民思想保守,迷信埋沒結過婚而死的女子的地方凶煞氣重,尤其是埋自殺暴死女子的地方凶煞氣更重;三者也是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村民手中缺錢。
八二年俞家溝土地承包到戶後,村民們紛紛開荒種地,家家糧食喜獲豐收。人們開始蓋新房,發展養豬、養羊、種植蘑菇等致富項目。隨著市場經濟的迅猛發展,交通不便、信息不靈、科學技術短缺、物價波動較大等因素,越來越成了村民致富路上無法逾越的重重障礙。人們被迫放棄各種養殖項目,同時嫌種田累、賺錢少,紛紛外出打工去了。現在種一畝山地,辛辛苦苦幹一年,到頭來收入不過三二百元,比外出打工差遠了。年頭不好時糧食減產,收入就更沒保障。年輕人誰都不願意在家務農,村裏的壯勞力、大姑娘、小媳婦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有的發了財就把家搬到縣城或市裏,更多的是不論在外混得如何,為了孩子不打算再回窮山溝過苦日子了,因而俞家溝留守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真真苦了這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他們靠天吃飯,靠三五畝山地種田過日子,有的還要靠低保救濟度日。村民手中的可憐的幾個血汗錢是靠撿蘑菇、刨藥材、采樹籽或賣糧食換來的。兒女孝順有錢的,會給父母些零花錢和吃藥治病的錢。兒女不孝或無錢的,這樣的老人可就遭罪了,隻能苦扒苦業地熬日子,隻能依靠勞動來自養,有病了連醫院都不敢進,隻能忍痛硬扛,小病拖成大病,大病不治而亡。村裏老人們的錢來之不易,卻還要買種子、化肥、農藥,購買油鹽醬醋……他們要花錢的地方很多,掙錢的地方卻很少。他們知道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掙錢也越來越難了;他們生怕將來動彈不了在向兒女伸手要錢,眼前隻好日夜算計那點汗滴掉地上摔八瓣換來的錢有啥派場,因而天天過緊日子,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到手的錢往往是攥在手裏攥出了汗也舍不得花。他們切身體會到有病有災時錢就是命呀。他們為兒女付出了畢生的心血和全部積蓄,甚至不惜借錢,也得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而自己窮日子過慣了,卻不願給兒女們添麻煩。養兒防老的想法和現實的差距太大了,根本不敢抱有奢望。現實的情況是,家還沒有富人先老了,老了卻無老保,因而哪兒還有心思和能力投資致富項目,更無能力承擔任何風險;一切隻能維持,勉強維持。不難看出,俞家溝的情形與山外紅紅火火發家致富奔小康的景象形成了極大反差,開始蕭條、衰敗了。更可怕的是,有的鄉親不讓孩子上學了。每當想起孩子們那渴望上學的可憐巴巴的眼神,他總覺得格外揪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的童年和正在上學的女兒,心裏別有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俞三對村子的情況十分清楚,這就好比有的地方正以火車、汽車的速度發展,而俞家溝還在以老牛車的速度慢慢悠悠發展,相比之下越落越遠。他暗自慶幸自己具有超前意識,早早在市裏買了房,離開了老家。他知道現在農村政策好了,取消了農業稅和各種雜稅,農民們對此十分感謝政府;他也知道村民對土地、山野的情感有多深,還知道土地、山野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是聚寶盆、搖錢樹。遺憾的是缺錢、缺能人,缺技術、缺信息……總之,什麼都缺,因此,搖錢樹搖不下什麼錢來,聚寶盆也聚不到什麼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