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節冥村(上)(3 / 3)

賀娘娘是看著老七的師傅一點點變老,直到最後給他送終。

他們倆這一輩子,偷偷摸摸了幾十天,光明正大了幾十年,說起來,和平常夫妻又有什麼區別呢?

無非是少了溫言軟語,少了耳鬢廝磨,少了肌膚相親,除此以外,什麼都沒少,‘你為別人走路,我為你守家。

我們都惦記著彼此,卻沒有再傷害別人,至於少的那一點點,又算得了什麼呢?承諾還是一輩子的。

這個承諾,一句話都沒有,卻像這家店一樣,在荒村野嶺,風裏雨裏默默地站穩了這一輩子。

隻是當時已惘然,此情卻不是追憶,而是一生。

當老賈講到這裏的時候,我承認,我已經完全忘記了之前一切血腥和邪門的東西。

老賈黑黃的麵孑L在我麵前也變得文藝起來,因為這段到現在為止最打動我的愛情,這段發生在我認為荒蠻的地方卻充滿家常幸福的愛情。

這真是個美好的故事一一如果就在這個地方結束的話。

“行了,別美了,我們再說說鄧叔吧。”老賈看著我一臉向往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來。

“鄧叔?鄧叔怎麼了?”我一下子沒回過神來。

“鄧叔……嗬嗬,你把他忘了吧?”老賈得意地望著我。

“鄧叔我沒忘,我倒是把王二忘了。”

“好,那我們就講講鄧叔和王二一一”老賈還是把我從一廂情願的愛情幻想裏拉了出來,拉進現實,拉進活生生的世界裏。

看到這裏,想必你和我一樣,也覺得賀娘娘和老七師傅的這份不明不白的感情很溫暖,也很無私,也許裏麵缺了點什麼,卻不是為了自己。

帶著自我犧牲的長相守,總是比太過自私的海枯石爛來得更動人。

犧牲是為了成全,舍是為了得,多麼偉大,如果……如果這犧牲真的有意義的話。

我從來沒有這麼不願意寫出真相,因為這事關兩個人一輩子的堅守,我真的不希望說這一輩子的堅守其實也許根本……根本什麼都不是。

但是,還是寫出來吧,否則這個故事是無法結束的一一也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趕屍匠蠱蛇附身害人的事,至少在這個故事裏,兩起所謂的蠱蛇傷人,都是人為,而且始作俑者都是一個人,鄧叔。

賀家的小侄子是被鄧叔豢養的蠱蛇咬著的,至於後來那個滿月男孩的死,我們早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賀娘娘是鄧叔的心上人,老七的師傅是鄧叔的好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盡管這衣服是穿在自己手足上而不是自己身上的,脫掉便是了,決不至於趕盡殺絕。

在這一點上,鄧叔還是很有良心的,因為他知道老七師傅和賀娘娘是什麼樣的人,他知道兩人在這之後一定會有個了斷;更何況傷人性命的事兒,少做多積德。

他如願了,但是卻並不輕鬆,每當他碰上自己兄弟的眼神時,他總會覺得他看似誠懇的笑容裏帶著些別樣的東西,所以鄧叔總會對老七的師傅很客氣,因為心虛。

至於賀娘娘,從那以後鄧叔不再敢去和她說話了,再後來賀娘娘搬到卡洞坪去開了那家店,鄧叔也就徹底死了這份心思,不是自己的。

饑關算盡也不是自己的,於是從此娶妻生子,安心養蠱。

如果後來老七,這個他抱憾終生的好兄弟的好徒弟不來找他,他一定會永遠把這一切縫進自己的記憶裏。

但是那個圈還是轉回來了,當老七故作無辜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種一副若無其事,卻又急不可耐。

急不可耐卻又裝出替天行道的模樣讓鄧叔覺得一陣惡心,為自己惡心,自己當年不就是老七這副德性嘛。

惡心歸惡心,惡心完了,鄧叔卻發現自己無法拒絕老七。

沒錯,當年所謂的蠱蛇傷人是自己幹的,但是趕屍這一行究竟有沒有這麼回事,鄧叔自已心裏也沒底。

“這事,寨子裏很多人已經覺察到了,隻是都不敢肯定罷了,見光是遲早的事。”老七的話讓鄧叔覺得一陣後怕,是啊,這種事,見光是遲早的事,因為人人都感興趣一一

當年老七的師傅和賀娘娘如果不是自己主動地快刀斬亂麻,等到東窗事發的那一天……鄧叔狠狠地在心裏打了個冷戰。

朵瑪是賀家的侄女兒,賀娘娘自然有私心,但就像老七說的,她這點私心拖下去,對她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賀娘娘,這個女人雖然後來和鄧叔沒再有什麼太多的往來,但她的的確確在鄧叔的心裏住了一輩子,就住在那個最深最隱秘的角落裏,誰也看不見。

鄧叔的煙管夾不住了,他怕什麼,躲什麼,卻偏偏來什麼,但他卻沒法拒絕,沒法拒絕……

“我不想讓我師傅死了都安不了心。”老七的最後一句話讓鄧叔死了逃避的心思, “我可以對不起阿四,但我不能對不起我師傅。”

對不起你師傅,鄧叔在心裏喃喃自語道,是啊,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師傅,他走了,我不能再讓他不安心。

隻是,如果他活著,知道了這一切,他會怎麼想?怎麼做呢?

鄧叔不知道,他們當年選擇了了斷,選擇了放棄,可是如果能再來一次,他們……又會怎麼做呢?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人來回答,鄧叔隻有自問自答了。

其實他真的隻是想重複一遍當年的老辦法,他認為阿四和朵瑪也會像當年老七的師傅他們一樣,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兒子,那個不得不遵從父親的命令、不得在學藝未成之前討婆娘破元陽的混小子。

其實,鄧叔的兒子真的並不是像老七那樣對朵瑪有多麼心心念念地喜歡,要說喜歡。

他跟寨子裏其他的小夥子差不多,就是覺得這姑娘漂亮得緊,看著就舒坦,能討回家當然更舒坦。

但是他爹不讓他這麼早成家,所以他隻能幹看著,幹看著其實也罷了,但是眼睜睜看著這麼漂亮的姑娘卻鑽進了一個一無所有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趕屍匠的懷裏,這滋味可就變了。

妒火是最難滅的心火,會越燒越旺,所以,當他知道老七來找自己的爹之後,他把他爹豢養的兩條不一樣的蠱蛇,悄悄地換了個位置。

於是,本來死不了的孩子便死了,死了人,自然罪加一等。至於後來的事,雖然正中他的下懷,但是……

當他親眼看到一切的時候,他還是驚得尿了褲子一一那是他親手作的孽啊!鄧叔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把自己的兒子關起來狠狠地抽了小半天。

從那以後,又驚又怕又挨了揍的兒子便折了大半元氣,成日裏癡不癡呆不呆的,終於在有一次給虱蟲換料的時候中了自家的虱蠱,倒也真是賣肉的沒餃子過年了。

兒子出殯那天,鄧叔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流不出來,都憋在心裏了,和那些藏著掖著的事兒,那些不敢見人的心思一起憋在心裏了。

他不敢哭,不敢嚎,他怕老天爺聽到他的哭聲會咧開嘴幹笑兩聲,然後把這笑聲擲在他頭頂上化作一個霹靂。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很多時候我們隻是爐子裏的一鍋銅水,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拿捏成什麼形狀。

其實真的不是不想贖罪,隻是這份不知不覺就當出去的罪就像典當行裏的任何一件價廉物美的首飾一樣。

早已落在別人手裏了,出多大的價錢也未必贖的回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看著自己的罪過和良心一起被層層轉手,然後在太陽的暴曬下逐漸脫水萎縮成山核桃的模樣一一

良心就是這樣的俏手貨,賣出去了,就贖不回來了。鄧叔明白,老七也明白,隻是都晚了一步。

好了,現在總算回到這個故事的標題上來了一一冥村。之所以把埡栳寨叫做冥村,是因為這個村子裏已經沒有活著的男人了,死的死,跑的跑。

已經死了的朵瑪來找老七,於是老七又去找了鄧叔。

鄧叔躲得了別人,獨獨躲不過老七一一他那點子爛事,老七都心知肚明,就像他對老七那點子小心思也知根知底一樣。

“我倒是知道一個法子,能救阿四。”鄧叔的臉一半隱在陰影裏,半明半暗的讓老七沒來由地一寒。

“阿四還有救?受了釘刑的人還有救?”老七這時候的心情很複雜,替朵瑪高興,又替自己……不甘。

“釘刑不是讓人死,是讓人生不如死,不能上天不能下地。釘刑是先釘人五十個單穴,然後再桃木穿石門,想救阿四,隻要把這五十一顆釘子挨個拔下來就可以了。”

“哼,說得輕巧。”老七啐了一口, “五十個竹釘和最後那顆木釘都是符水泡過又上了針蠱的,拔一顆,人就變活屍,還五十一顆挨個拔?”老七突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鄧叔苦笑一聲: “當然不是生拔,針蠱用雄黃、山甲、皂角末和苞穀燒就能解蠱,但是用作釘刑的針蠱竹釘除了這些以外,還另外需要一樣東西——”

“哦?什麼?”

鄧叔的聲音一下低了八度,一字一句地說:“壯年男子的血。”

“什麼?”老七覺得鼻腔裏一下子充滿了、甜腥的味道。

“壯年男子陽穀穴向上一寸半的地方放出來的血,和另外四樣一起煉成歸魂散,才能順利拔去竹木釘而不傷人性命。”

鄧叔斜眼看了看老七,他看到老七的手有點發抖,鄧叔笑了笑,“沒錯,也就是說,想救阿四,要拿五十一個壯年男人的命來換——你還想做嗎?”

老七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本能地想說不想。是啊,自己本來就不是十惡不赦的人,為什麼要害人性命,還是五十一個人的性命?!

老七看著鄧叔,看著他埋在陰影裏模糊不清的麵孔,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說啥呢?回去對朵瑪說自己救不了阿四?

她會把自己怎麼樣?她活著是個漂亮姑娘,死了也就是個鬼,鬼會做什麼,誰說得清?

老七又想起了回寨子以後剛見到朵瑪的時候那種魂飛魄散的感覺——

人鬼殊途,他是真的怕。更何況,他真的不知道,朵瑪到底知不知道他做過什麼?以後會不會知道?她會不會就這樣一直纏著自己?

阿四不人不鬼,朵瑪也不會安安心心上天入地投胎轉世,她會不會一直拿這件事糾纏著自己,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