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安小學是上海最窮的小學，拚湊的瓦房，簡陋的設備，破舊的桌椅，加上一堆用針線縫出來的手抄書本，就是這所小學全部的資產。窮人家的孩子，用賣菜種地換來的錢，在這裏買一個讀書識字的機會。
放學鈴響，童可然收起課本，撣撣衣袖上的粉筆灰，準備回家。她一抬眼，看見教室門口站著一個與學校格格不入的女人，絲綢的旗袍，粉色的線織小外套，配上晶瑩圓潤的珍珠項鏈，與身邊粗糙的木頭門框挨在一起，顯出刺眼的美麗和高貴。
“你是？”可然好奇而又欣賞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
“我是商景堂太太，”女人笑著，看見可然的表情突然蒼白拘束起來，“的妹妹。”女人把話說完。
可然的神情稍微自然了些，她勉強地笑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緊張，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紫慧看看她，噗嗤一笑，“你真是個單純的女人，連句為自己澄清辯解的話都沒有。”
“既然你不是興師問罪，我又有什麼需要辯解的？”可然的聲音很溫柔，但能聽出她的勇敢和堅持，她抱起書本，“我要回家了，不介意的話，我們邊走邊說吧。”
紫慧點點頭，跟她走進學校邊的一條小胡同。“你和商景堂的事，我已經都知道了，我很感激你的退讓，給了我姐姐一個完整的家。”
“我沒有退讓，因為這個家從來就不是我的，”可然說，“我與大少爺之間，就像有條河，邁不過去。”
“那就不要開始，”紫慧說，“忍不住開始了，又強迫自己去停止，不是更加痛苦嗎？”
“痛苦的那個不是我，”可然說，“我隻需要跟著自己的心走，感情也好，良心也好，我就是自己的一切，不需要向誰交代，不需要向誰負責。我跟景堂不一樣，他背負的東西太多，他不是光為自己活著的。開始的時候，他可以主宰一切，停止的時候，他卻是被人主宰，如果我也想主宰他，他會瘋的。”
“你是個好女人，”紫慧看看她，她似乎比剛才平靜從容了許多，可能是自己臉上並沒有掛著太濃的敵意，反而多了幾分憐憫與理解的神色，“你為什麼不問我，到底是怎麼知道你們之間的故事的？”
“也許是他告訴你的，又或者是你查出來的，”可然看看她，“我知道商家娶的是警察局長的女兒，對你們來說，上海沒有秘密。”
紫慧突然停住腳，開始用另一番眼光打量身邊這個穿著樸素，笑容清宛的女人，“可惜了。”
可然心中一動，伸手推開身後的木門，“二少奶奶，我到家了。”
紫慧朝她身後望望，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麵的擺設卻跟石樓大院裏的一模一樣。她心裏始終有景堂，有石樓。“你一個人住嗎？”
“我——”可然剛想回答，屋裏就走出來一個老媽子似的人，懷裏還抱著個孩子。
“可然，你回來啦，快來抱抱，都叫了一天媽了。”老媽子把孩子抱給可然。“喲，有客人哪？”老媽子這才注意到紫慧，“穿得跟個仙女兒似的，真比那畫上的人還漂亮。”
紫慧完全沒有在意老媽子的誇讚，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身上。這是個男孩兒，大約有一歲多了。“這孩子？”紫慧懷疑地看著可然。
“哎，說來可憐，”老媽子急著替她說，“大冬天的，被沒良心的爹娘扔在外頭，虧了童小姐心善，給養得這白白胖胖的。”
“是嗎？”紫慧看向可然，她的臉微微發紅，眉宇間略有傷感，卻強壓著不顯露出來。
“童姑娘，我就先回去了，明兒再來。”老媽子樂嗬嗬地走了。
紫慧看看這口無遮攔的老媽子，卻感到欣慰和溫暖。她也是個善良的人，想是看可然白天教書不得空閑，自願過來替她帶孩子的。在商家的層層樓閣之中，隻怕再難找到這樣的人了。紫慧走到可然身邊，“揀回來的？”
可然的手頓時抖了一下，沒有回答。
紫慧吸口氣，“商景堂死了。”
“什麼？”童可然的反應大得有些嚇人，與她一貫的溫柔淡定相比，她的反應，徹底暴露了她內心的痛病，她看著紫慧，懷疑地，恐懼地，荒謬地，卻在紫慧的眼中看到了肯定和確認，“這不可能，你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