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窗邊,蔣育虹穿著淡綠格子的睡衣,懶懶地坐著,側著臉望向窗外,緩緩地梳理著快長到肩頭的烏發,一雙蒼白的小手現出青筋。陸秉城微微閉上眼,腦海中現出不久前的蔣育虹,一個齊耳短發、麵色紅潤、朝氣蓬勃的女孩子,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就如同換了個人樣。究竟發生了什麼?
蔣育虹的目光仍注視著窗外,並未因為陸秉城的到來而轉身,梳頭的動作越來越緩慢,仿佛要將千絲萬縷的細發一一理過。陸秉城心有所觸:“她入學來一向思想進步,勤儉樸素,哪裏突然學來這麼重的小資情調?”
“陸老師,聽說你也是本校畢業的,請問是哪一級哪一屆呢?”蔣育虹的問話裏聽不出一點病態。
陸秉城未多思索,說道:“我是一九六一年開始上大學。”
蔣育虹嬌小的身軀微微一震,轉過身,現出更蒼白的小臉來:“那麼,你一定聽說過‘月光’。”
陸秉城兩道濃黑的眉毛鎖得更緊,心想:“這是個什麼問題?她在說瘋話了。”他嘴上卻應付說:“‘月光’麼?不但聽說過,也經常看到啊?這兩天天陰,當然看不見,晴天的晚上,自然常有美好的月光。”
蔣育虹放下了梳理長發的手,詫異道:“你是真不知道嗎?我以為那時候的學生,人人都聽說過‘月光’呢。陸老師,你們那時候的學校生活是怎麼樣的呢?我很想知道呢,要是能親身經曆一下就更好了。”
“瘋話,胡話。”陸秉城的心在往下沉,感覺在失去這個女學生。他的眼光忽然落在蔣育虹梳罷長發的手上──那手中緊握著一把多排齒的梳子,是那種既能梳頭,又能夾在發上做裝飾用的梳子。最引人注目的是梳子背麵綴著數十顆小寶石,有些烏黑,有些血紅,宿舍裏昏暗的低度白熾燈照來,仍射出千萬星刺眼的光芒。
筱靜在一旁見陸秉城略有失態,心想:“也難怪,陸老師怎麼會想到蔣育虹用這麼貴重的梳子,上周我初見時,也不知是個什麼驚異的樣子呢。”
“你這梳子……”陸秉城不知該怎麼說。
“很好看是嗎?看這些寶石,紅與黑,瑰麗交織的光芒,引得我常常盯著看,不知為什麼,越看越覺得驚心動魄。……是貴重了些,但還算不上生活腐朽吧?”蔣育虹的眼光直直望向陸秉城。
“沒關係的,你好好休息吧,不要顧慮太多。”陸秉城匆匆告辭。
筱靜跟了出來,默默送陸秉城到了樓梯口,陸秉城忽然開口道:“你們幫著蔣育虹收拾一下換洗衣物……今天上午,為她會診的專家一致作出了決定,她需要認真的治療,建議住院。我雖然一百個不情願,但校學生處來的壓力大,我隻好順從,拍了電報給她家長,隻要他們沒意見,她就要開始住院了。”
筱靜的眼圈登時紅了:“是精神病總院嗎?太可怕了。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要走這一步?”
陸秉城長歎一聲:“還是為了她好。”
“陸老師,為什麼讓我住在這裏?”
也許是因為身著了白色病號服,蔣育虹比一個月前更顯得蒼白。她的頭發又長了不少,有一縷垂在腮旁,消瘦的臉兒更見憔悴。
這裏的一切都是白色的。聽說白色是天堂的顏色,這長長的寂靜走廊,讓人心生肅寂。
筱靜含淚送蔣育虹住進市精神病總院後,也度過了鬱鬱的一個月,對諸事都索然無味,仿佛住院的倒是自己。這天,輔導員陸秉城叫上她和本班班長、團支部書記,四人騎車到醫院來探視。此刻,蔣育虹這一問讓筱靜險險落下了眼淚,也讓在場眾人都有些心酸。陸秉城看了一眼陪同他們的主治醫師徐海亭,徐海亭和他目光相對,卻並不開言,仿佛在說:“我可不知該怎麼對她說,愛莫能助。”陸秉城隻好說:“是專家們的建議,也得到了你父母的同意。學校和係裏都很重視,希望早期的治療能幫助你克服思想上的障礙,徐醫生已經和我談過,你已經有了進步,再觀察一段時間,就能出院。”
蔣育虹垂下眼,輕聲說:“我知道係裏和學校是關心和愛護我,所以一定會好好養病,和徐醫生認真合作,解開思想上的疙瘩,爭取早日回到同學們中間。”
這番話冷靜說來,全不像出自一位精神病人。筱靜輕聲向陸秉城乞求道:“陸老師,咱們盡快接育虹回來吧。徐醫生,您看育虹不是很清楚了嗎?還有繼續在這兒呆下去的必要嗎?”
徐海亭道:“明天我們科裏有個評估會,我會盡快將結果通知學校。”
陸秉城說:“那就多勞大夫們費心了。”
就在筱靜心情轉好的一刻,蔣育虹忽然又開口,聲調裏透出一絲冷意:“我有個很大的思想疙瘩,還需要問問陸老師:你真的沒聽說過‘月光’嗎?”
陸秉城本以為蔣育虹的病情的確大有起色,此刻失望地看了徐海亭一眼,仿佛在說:“怎麼還這樣?進展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