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說,我還是認為收葉馨住院是個錯誤的決定。”徐海亭緊皺雙眉,目不轉睛地盯著工作記錄本首頁上的年曆,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在6月16日上畫了個紅圈。
自從科室主任有了退休的計劃,每周的科務會議就由徐海亭和滕良駿輪流主持。滕良駿緊盯著徐海亭:葉馨是他滕良駿極力主張收住入院的,此刻徐海亭當著同科諸多低年資醫生的麵在科務會議上直指自己的“決策失誤”,是何居心?兩人相爭的主任醫師的任命不久就要公布,從上層透露出來的風聲說自己“略占上風”,徐海亭這一出擊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徐醫生,過去那些年裏,你收住那些類似的女大學生住院時,是不是也這麼思前想後,甚至痛心疾首?”滕良駿在美國進修過兩年,知道殘酷的競爭中,“襄公之仁”無異自戕,於是反唇相譏。
徐海亭知道滕良駿將自己的質疑當作了攻擊,心下也怏怏,但還是盡力克製,平緩地說:“葉馨的情況和她們有所不同。以前的那幾位女大學生,入院前成績極度下降,話語間混亂的現象也比較明顯,至少也是時而清醒,時而混亂,而葉馨的成績非但沒有下降,反而極為優異,她解剖課考滿分,也就是幾周前的事。”
“那麼她口口聲聲說見到了她父親的亡靈,也是清醒的表現?她還說看到解剖教研室的技術員被分屍,可那位老師傅分明尚在人世,不過是因為小中風住院觀察,這難道也是她清醒的表現?”滕良駿指了指病房的方向:“還有一大堆不可理解的言行,都在病曆裏,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是你我一同問的病史,做的記錄?”
眾醫生麵麵相覷,早聽說葉馨這個病例不尋常,沒想到竟是兩個副主任級的醫師同時問的病史。
“你說的這些都不錯,但需要進一步分析。看得出來,她精神上是有很大壓力,人在過度緊張的時候,會將一些下意識裏的東西說出來,但並不代表是嚴重的病態,嚴重到要住院治療的地步。我倒是認為,由於她對你我和學校方麵都沒有足夠的信任,有許多話並沒有和我們說,知道說了我們也不會相信。不要忘了她那次無錫之行,牽扯到了命案,決非偶然,她一定是確確實實感受到了什麼,才有了強烈的動力去追查‘405謀殺案’之謎。我想說的是,她並不是絲毫不需要我們關注,而是應以心理幫助為主,不要急著用藥。”徐海亭沉浸在對這個病例的思索中。
“住院後,難道不是可以更方便、更精心地對她進行心理幫助嗎?如果徐醫生你對葉馨的住院有強烈的保留,不如就把她交給我一個人來負責治療吧。”滕良駿仍然覺得徐海亭在強詞奪理,索性更咄咄逼人。
徐海亭冷笑一聲:“滕醫生真的覺得,咱們住院部的環境,對一個有可能仍然精神健全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很好的心理幫助嗎?”
精神病總院座落在以江京第二醫學院為中心的“醫院區”邊緣,已接近市郊,整個醫院為一圈足有三十年樹齡的梧桐包圍著,格外幽靜。尤其住院部,完全和院外的車水馬龍隔離開,少了許多風塵喧囂,倒是個讓人心寧的所在。
住院部大樓分三層,男病人在二樓和三樓,女病人在底層。絕大多數病人都住在所謂“大病區”。“大病區”分為普通精神病科、重症精神病科、老年護理科和戒毒科。每科都是數十張床位排在一間碩大的病房裏,病房四麵都有用有機玻璃板隔離開的護士值班室,這樣護士們對病房裏發生的事可以一目了然。普通精神病科的住院人數最多,又分了兩個大病房區,東麵的護士值班室外是餐廳兼娛樂室,排著一些長排桌,屋四角掛著四台彩電。娛樂室外是家屬接待室和醫生辦公室,再向外是條長長的走廊,直通另一座七層的門診兼行政樓。少數病人住在三樓的“小病區”,也就是寥寥數間單人和雙人病房,有專門的護士護理,通常隻有比較重要的人物或嚴重的病人才能住上這些小病房。
小病房已滿員了很久,喬盈努力打點也沒有結果,還是隻能讓葉馨住普通精神病科的大病房。
葉馨不知哭了多少回,又不知故作鎮靜了多少次,但她越是努力證明自己的神智健全,越讓學校方麵和精神病專家認為她反複無常,情緒波動巨大,更堅定了他們對她的住院建議。
幾乎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甚至包括自己的母親。多少次,她覺得怨氣充塞胸臆,堵得她呼吸維艱,讓她想蓬勃爆發一次。自己的命運,似乎被一個無形的黑手攫住了,任其擺布。
但她還在思考,知道再吵再鬧隻是為自己的“病曆”上再添一筆“症狀”,尤其爆發不得,躁狂症往往是精神病醫生用藥的最好提示,她不能盲目地接受治療。精神病的治療是針對精神病人,藥物的作用對健康人有害無益。她要保持清醒的頭腦,這是掌握回自己命運的唯一途徑。
怎麼能避開吃藥呢?
她想起了小時候看的日本電影《追捕》,男主角為了避免吃對自己不利的精神病藥,每次都假吃,吃完後到洗手間裏嘔吐出來。也許,自己也可以采取同樣的辦法。
“這是你今天早上的藥。我得看著你吃下去,你看上去是個很乖的姑娘,畢竟是大學生。你不知道噢,這裏不聽話的病人好多,都不相信自己有病,總學以前那個日本電影,《追捕》,藥塞嘴裏,不往下咽,或者去廁所裏吐出來。所以我們這裏預防為主,你得再喝一大口水……對嘍……幹吃藥不喝水對胃也特別不好。好了,我再陪你一會兒。”護士大姐將葉馨所有的希望都掐斷了。
她微微閉上雙眼,似乎能感覺兩顆藥片幸災樂禍地從自己的喉嚨沿食道向下,到了胃裏,準備粉身碎骨後入血,然後用藥性侵襲她敏感健全的思想。
護士大姐在鄰床徘徊了一陣,確保這個小區的病人都不會再有吐出藥片的可能,這才緩緩走開。
葉馨靜靜地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仍閉著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藥效似乎就這麼快地開始了,她的心平靜些了,但思維似乎也開始有些遲鈍,前些日的片段原本是瘋狂地糾葛在一起,但現在……仍然糾葛在一起,隻是像一堆垃圾,雜亂地堆放著,毫無生氣,不再期待自己的梳理。
難道就這樣下去?
有人忽然推了推她,她遽然驚醒,見護士大姐微笑著說:“葉馨,去看看誰來了!”
“媽媽。”葉馨在家屬接待室裏看見喬盈,淚水又忍不住滾滾而落。喬盈心頭一酸,也流下淚來:葉馨從小學到中學,累加起來,也沒有這兩天哭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