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六年,白露。
慕容龍予帶著一行侍女來到了空月園,趙盛兒忙從書桌前起身行禮。龍予忙上前將她扶起道:“說過了,你見我不要行禮,招呼一聲就可以了。”
“在人前一些虛禮還是要的,不然落人口實就不好了。”盛兒道。
龍予笑道:“隨你吧,怎麼,又被罰抄書了?”
盛兒不好意思笑道:“前兩天把四公子最愛的青花瓷瓶給打了,現在正被罰抄《漢書》呢。”
龍予吐了吐舌頭道:“被罰抄書算是輕了。那青花瓷瓶可以說是價值連城呢,可見四哥心中還是在意你的吧。”
盛兒笑道:“小姐說笑了,不知小姐來所為何事?”
龍予從身上取出一塊白色織錦手帕道:“這是我最近剛剛繡好的,送給四哥。”她說著兩頰緋紅上前將繡帕的一角給盛兒看低聲道:“這樣他應該明白是什麼意思了吧?”
盛兒見繡帕一腳繡著兩隻栩栩如生的鴛鴦,微笑著點點頭低聲道:“我再為小姐傳情達意,不怕他不明白。”
龍予將繡帕交給了盛兒失落道:“剛進空月園就有人告訴我,四哥出去了。他能幹什麼呢?是去賽馬去比劍還是去狩獵?哎,還好他不在,不然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勇氣親手交給他?也不知道他拿到手絹後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盛兒待我轉交更好。”慕容龍予何嚐不知道明月風去哪了,隻是她不願承認而已。
盛兒自然也知道明月風去哪了,她不忍見龍予傷心便道:“左將軍的一個小妾病逝了。公子素來與左雲小公子交好,便去了。傍晚之前應該能回來。”
龍予笑了笑。她的生活都是圍繞著明月風,明月風已然成了她的世界。可是她在明月風的世界中,隻占有一角。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認知也越來越強烈,心中也有些不滿有些憤懣。她想擺脫卻欲罷不能,因為她不知道沒有明月風的生活還有什麼意義。
“小姐在想什麼?”見龍予一臉愁苦盛兒不由問道。
“沒有啊,我是在想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逛街怎麼樣?你、我、憐雪,就我們三人可好?”龍予興趣盎然道。
“可是,我還要抄書。”盛兒有些為難。她也想出去,隻不過侍女的身份壓著她讓她不敢太過張揚。
“我們去街上買一個青花瓷器還給他就好了,那樣就不要抄書了。”龍予說著沒待盛兒答應便將她拉了出去。
長安城的街市永遠都是那樣繁華熱鬧,穿梭在這樣的街市中最能感受到的就是這個朝代的昌盛和繁榮。異域商販往來不絕,車水馬龍穿梭不斷。香衣鬢影散布其中,嬌聲笑語倍增其色。
“每天都圈在那一片小小的天空下,沒想到外麵竟是這樣的熱鬧這樣的富有生機。”身處市井之中的慕容龍予不由感慨道。
“上等人談夢想,中等人談事情,下等人談是非。有時候想想做一個市井中的下等人也好,拿一些是非作談資就可以獲得些許心理上的滿足和快樂。不要為夢想而奮鬥,也不會因為奮鬥未果而失意,這種快樂真的很容易,那活著真容易。”盛兒道。
龍予微笑道:“那種人隻會碌碌窮年一無是處,絕對不會是盛兒你。”
“也不會是小姐你。所以啊,這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區別,我們永遠不會屬於這裏,這裏於而言我們隻是看客、過客。小姐還是屬於那雖然狹小但很純淨的百花穀。”
“噢,我說呢,怎麼會突發感慨原來是在引誘我啊。看我不好好教訓你。”龍予說著伸出雙手去撓盛兒。
“小姐,饒命啊。”盛兒笑著躲開了。
憐雪隻是微笑著跟在後麵,並未搭話。
二人鬧著笑著來到了一家瓷器店。
“‘翠瓶軒’好名字,我們去這家店看看吧!”龍予說著把盛兒拉進店中。
“這位小姐,請問你有什麼需要?”店掌櫃一見身穿上等綾羅頭戴精致發簪的慕容龍予,忙上前詢問。
龍予低聲開玩笑道:“看看,這就是本小姐的氣質。盛兒你輸我一籌吧?”
盛兒小聲笑道:“他認得隻是小姐的這身衣服而已,我輸給了衣服而不是輸給了小姐。”
龍予咳了兩聲對掌櫃道:“我是陪我家小姐來買瓷器的。”龍予說著拉了拉身邊的盛兒。
掌櫃被二人弄糊塗了便問盛兒道:“這位小姐,有什麼需要?”
盛兒認真道:“我要一個青花瓷瓶,大概這麼高,要色澤瑩潤要有把玩和觀賞價值。價格方麵不是問題。”盛兒說著看向了龍予,眼神中卻是反正花的是你的錢我可不在乎。龍予的眼神則說,呦嗬,還挺有小姐派頭的嗎?盛兒也不甘示弱道,那是。
掌櫃的見二人“眉來眼去”好了,便道:“二位請跟我來,剛剛有位小姐也是要青花瓷器,你們可以一起挑選了。”掌櫃的把三人帶進了青花瓷瓶區,看著一排排貨架上滿目琳琅的青花瓷瓶二人瞬時傻了眼。
“你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沒見過這樣青花瓷集錦的場麵嗎?”盛兒邊看著眼前的青花瓷瓶邊問道。
“我見過最多的是首飾,我家又不賣青花瓷瓶,我也沒有出來采購過,哪裏知道長安的商品竟這樣海量這樣豐富。不過,我們八成在這裏找不到可心的了。物以稀為貴,那隻青花瓷瓶在這裏絕對買不到。”
“看成色就知道了。”盛兒有些失望道:“既然來了,就挑一個比較說得過去的還給公子,也能略表我的悔恨之意自責之情吧。”
“嗯。”
三人便開始搜尋起來。
滿目琳琅的青花瓷瓶,盛兒看的眼睛都花了。正當她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一隻精巧的青花瓷瓶出現在眼簾。這隻青花瓷瓶和砸碎的那隻完全不像,但它做工精細設計精巧色澤瑩潤,與其他的瓶子大不相同,盛兒一陣欣喜想要上前拿那瓶子,卻見那瓶子被另一雙手拿走了。
“等一下!”盛兒叫住了那個拿瓶子的女子。
那女子回過了頭,那女子還算美麗,卻讓盛兒有一種不適。她的麵容很奇怪,盛兒也說不出哪裏奇怪。她高眉深目,鼻梁挺拔,麵部輪廓十分立體,是典型的番邦人,卻穿著大唐女子的廣袖交領長裙,頭梳墮馬髻飾以鈿頭銀篦。她身上的香料味很濃鬱卻不刺鼻,顯然是高等香料。盛兒想著,眼前這位應該是西域富家小姐,但是不諳打扮。
“這個瓶子是我先看到的,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可不可以把它還給我?”盛兒走上前。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盛兒,盛兒最討厭這種眼光。
“你,在你們中土,穿這種衣服的人,應該是下等人吧?有錢買這隻瓶子嗎?”
她的聲音很奇怪,她的語言很奇怪,她的神態很奇怪,盛兒感覺她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尤其是她的的言語徹底激怒了盛兒,盛兒從她手中奪過瓶子道:“瓶子給我,你看我買不買得起。”
那人見盛兒要走忙抓住了她道:“你們中土人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盛兒拿掉了她的多毛手道:“第一,君子動口不動手,更何況我們是女子,不要效仿街頭潑婦的行止。第二,沒禮貌的是我,請你不要以偏概全殃及到所有中土人。我們大唐是禮儀之邦豈容你這樣出言汙蔑。第三,我的原則就是對講道理講理,對野蠻人不講禮貌。你對我不敬在先,我想我也沒必要對你客氣。”
那女子頗有興致的看著盛兒。
盛兒被她看得心裏發毛,抱緊瓶子問道:“你想幹嘛?”
二人正爭執著,龍予和憐雪走了過來。那女子身後也來了四個侍從。
盛兒忙躲到憐雪身後對龍予道:“明明是我先看到的瓶子,那人偏跟我搶,她的言行舉止都好奇怪。”
龍予看向了那女子,又看了看她身後的四名男侍,微笑道:“這位公子,我家小妹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多多見諒。我家小妹很喜歡這隻青花瓷瓶,君子不奪人所愛,更何況一看便知公子長我家小妹許多,相信公子也不會為難我家小妹的。”
龍予的話讓憐雪和盛兒都很吃驚。
那人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女子?”粗重的男音證實了龍予的話。
龍予微笑著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道:“其一,男女體貌特征有明顯區別;其二,公子的貼身侍從都是男子;其三,公子的言語神態多帶男子的剛毅;其四,公子身上的香料很濃鬱,但是遮掩不住公子的龍陽之氣。僅此四點,小女子斷定眼前的這位不是女子。”
盛兒恍然大悟,難怪他手上好多毛。不過想到一個男子穿著女子的服飾打扮成女子的樣子,盛兒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喉結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初次來到中原對一切都感到很新奇,尤其是中原女子的服飾和妝飾文化讓我很著迷。我原本以為可以掩人耳目魚目混珠,沒想到竟然被你識破了。在下在姑娘麵前獻醜了。”
龍予笑而不答回頭看了看盛兒。又聽那人道:“今日遇到三位也算是有緣,那位姑娘手中的瓶子算是在下送給姑娘的吧。在下先行告辭!”他說著向龍予三位行了一禮,帶著侍從離開了。
盛兒齜著牙打了一個寒噤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我見過女子穿男子的衣服,可沒見過男子竟然這樣幻化成女子,太可怕了。”
龍予笑道:“這就是盛兒你的不是了,既然文化的廣度使男子可以包容女子,為什麼我們女子就不可以理解男子呢?嘿嘿,今天我又勝了你一籌。”
“好吧,大家小姐就是見識廣博。我一個小丫頭不知道男子有什麼氣質很正常。不過·····”盛兒壞笑著伏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不過尚未出閣的大家小姐對男子身上的氣質那麼敏感是何道理?”盛兒說著笑著跑開了。
龍予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擼起了袖子笑道:“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
二人笑著鬧著在翠瓶軒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醉風亭中,明月風飲酒賞月,無疆一人侍立一旁。
盛兒抱著青色的錦盒來到了醉風亭中。
“無疆哥哥,這裏我來就行了。錢婆婆說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你先去看看吧!”
聽盛兒這樣說,明月風和無疆都有些吃驚。
無疆微笑道:“盛兒有什麼話不好當著我的麵講,偏要支開我。”
“盛兒哪有?錢婆婆卻是有事找無疆哥哥。”
無疆還要說什麼,明月風道:“無疆你先退下吧!”
無疆有些無奈道:“是!”
盛兒朝他做了個鬼臉,無疆微笑著搖了搖頭提劍離開。
盛兒見無疆離開將錦盒放在了醉風亭的石桌上道:“這是送給公子的青花瓷瓶,雖然比不上摔碎的那個價值連城,但這是盛兒的一片心意。還望公子收下。”
明月風隨手打開錦盒看了看瓶子道:“你買的。”
盛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明月風不解道:“這是何意啊?”
盛兒不好意思笑道:“是盛兒買的,但不是盛兒付的錢。”
明月風笑道:“那就是龍兒了。”
“也不是。”
“這就怪了,這個府裏還有誰肯為你買這個瓶子?”
“公子這話什麼意思?難道離開了沈府我就沒有能力買一隻瓶子嗎?”盛兒問道。
明月風笑道:“一個無心的問題就能把你這個小刺蝟渾身的刺都挑起來。好了,我不問了,瓶子我收下,你的心意我領了,《漢書》也不用抄了。”明月風說著自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站起身,走到亭前負手望月。
盛兒望著明月風的背影,心中微微的有些尷尬,為剛才的失言為此時的沉默。
“公子。”
明月風轉過了頭問道:“何事?”
“公子為何這般縱容我?我知道公子對我並無兒女之意,但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公子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嗎?我想那個人一定是對公子很重要的人。”盛兒坦然問道。
“是的。”明月風並未多說隻是轉過身將酒杯裏的酒水一飲而盡,依舊抬頭望月。
“她是誰?是公子隔段時間就去探望的絕世美人嗎?”盛兒看似隨意的問道。
明月風沒有說話。
“一定是她了,她長得那樣美,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是公子這樣的俊才瀟湘那樣的美人了。哎。”盛兒說著歎了一口氣道:“為什麼千古流芳的愛情戀歌都是英雄美人呢?難道我們這樣的平凡人就不能有那種刻骨銘星的真情嗎?。世間男子都愛美女吧,我們這些平庸之輩也隻能望洋興歎了。”
“你在說什麼呀?”明月風轉過身道:“你今天怎麼那麼多不著邊際的話?”
盛兒直視著明月風的眼睛道:“我想說,雖然瀟湘很美,但我不想做她的影子沾上她的光彩,來獲得公子的寬容和在意。盛兒天生就是一個平凡人,即使羨慕那種真情,但是絕不羨慕那些靠美色挽留男人的女子,更不想得到那些隻會看中美色的男子的寬容和善待。所以公子以後不要再對盛兒包庇寬容了,盛兒雖然命賤,但絕不做瀟湘的影子還有公子膚淺愛情的替代。從今以後,盛兒遇到任何困難任何禍患,公子大可作壁上觀,這是盛兒唯一的心願。”
明月風皺緊了眉頭看著她。
“你為何如此倔強如此決絕?我已經盡我所能的來讓你快樂,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會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明月風說著將酒杯放了下來,提步欲走,卻聽到身後一陣嗚咽。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相貌平凡就不能擁有真情嗎?為什麼我會是瀟湘的影子?好可憐,為什麼是瀟湘?趙盛兒啊,趙盛兒,你真的好可憐。嗚嗚嗚嗚······“盛兒說著蹲下身大哭起來。
明月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終還是走上前將盛兒扶起道:“我一直把你當妹妹,我想以一個哥哥的身份來庇佑你不想讓你受到傷害。你為何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呢?”
“妹妹?”盛兒淚眼汪汪道:“那公子把瀟湘也當妹妹嗎?”
“不是瀟湘,是龍兒。”
聽了明月風的話,盛兒收回了眼淚滿眼欣喜道:“真的是五小姐嗎?”
明月風點了點頭。
“不對,公子每天都能見到五小姐,怎麼會把我當成五小姐呢?既然把我當成一個人,那公子應該是不常見到那個人、非常思念那個人才對。公子對我很關照,其實是對思念的人無法表達關心之意才找一個替代。怎麼可能是天天見麵的五小姐?”盛兒慢慢的引導著。
明月風走到了亭前望著天空的明月道:“天天見麵又怎樣?越長大越知道,明明近在眼前,有些話卻不能說有些事卻不能做。”
“公子要說什麼話?要做什麼事?”盛兒窮追不舍的問道。
明月風笑而不答。
“可以問公子一個問題嗎?公子若回答我,今後盛兒便真心視公子為兄長絕不再驕縱無禮傲慢疏離。”
“你想問什麼?”
“自盤古洪荒開天辟地,人類才繁衍生息綿延無盡。時至今日,芸芸眾生已遍天下。然而,造物輪回,誰也不能預料未來會不會洪荒再起?若真有洪荒再起的那一天,眾生中惟有公子一人可生,且公子還有能力再救一人,公子會救誰?”
明月風笑道:“你把我想的太偉大了,都成救世主了。如果真的那樣我願殺身求仁,獨下地獄而生眾生。”
“不許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龍予,慕容龍予。”
他的眼神如此認真如此堅定,盛兒一陣驚訝又倍感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