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掌上金釵(2 / 3)

路過花園時,但見一個姑娘坐在亭子裏。

鵝黃色的挑花裙,青絲蕩蕩,發間別著玉簪。眉眼精致小巧,一顰一笑,攝人心魄。

是個陌生的女子,他走過去,詢問她為何在此處。

那姑娘聲音輕輕的,臉上帶著嬌羞。薛丞看著,心道,這才是他想要娶的姑娘,而不是像傅錦歌那般彪悍的女子。

兩人就這麼說起話來。

薛丞沒有朋友,大抵心中太過煩悶,他便把所有的話都告訴了一個陌生的人。

他說得太投入,竟沒發現女子的臉色越來越冷。待說到自己的未婚妻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後,他的耳朵猛地一痛。他抬起眼,發現方才還溫柔可人的姑娘不知何時拍案而起,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擰著他的耳朵,獰笑道:“敢說本郡主的壞話,當心本郡主打斷你的腿!”

這情景太過熟悉,他似乎又看到七年前,那個拿著掃帚追了他三條街的小姑娘。

他咽了咽口水,結結巴巴道:“傅……傅錦歌?”

傅錦歌挑眉。

薛丞淚流滿麵。

那天,傅錦歌擰著薛丞的耳朵訓了他許久。

她積威甚重,薛丞一瞬間便軟了下來,小媳婦狀坐在她麵前聽她教訓。

她說了許多,但卻是隻字不提離開這七年的生活。

他輕笑著看她,清風徐徐,浮光流轉,一切仿若幼年。

【五】

照規矩,女子出嫁前的幾日便不能再見未來的夫君,但對方是傅錦歌,她自然不將這些放在眼裏。

她整日纏著薛丞,還像小時候那般捉弄他,趁他不備時猛地跳到他的背上。薛丞被她突然的動作弄得一個踉蹌,而後慌忙扶穩了她。

她的額頭抵在他的頸間,耳側是她溫熱的呼吸,孟夏午後,陽光正好,寂靜的巷子裏隻餘下蟬鳴聲,他就這樣背著她,一步一步,艱難而珍重。

傅錦歌常讓薛丞帶她去正街玩,她已有七年未回晉陽,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那一日,本來還有說有笑,但在一處茶館前,卻遇到了一群紈絝子弟。

浪蕩的公子哥,說話極為下流。

傅錦歌還未來得及教訓他們,身旁的薛丞倒先動了怒,臉上難得一見地帶上了冷意:“你放肆!”

那人瞥了他一眼,聲音裏滿是嘲諷:“喲,死瘸子,還知道英雄救美。”

薛丞瞬間漲紅了臉,傅錦歌再也忍不住,拔劍抵在那人的脖子上。

這本是一件小事,奈何傅錦歌出手重了些,讓那些紈絝子弟記恨上了。他們跟了她幾日,終於尋到了一個時機。

傅錦歌剛放下手中的杯盞便覺出了危險,但為時已晚,她手腳軟綿,顯然是被下了藥,封了內力。

門外傳來幾聲浪蕩的獰笑聲,傅錦歌踢翻了桌子,拉起薛丞便跑。

薛丞斷了一條腿,走路都不方便,更何況是跑。不多久,他就跌倒在地,那些人也圍了上來。

他們手中拿著木棍,麵目猙獰惡心。

薛丞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竟翻身壓在了傅錦歌的身上。

棍棒鋪天蓋地般落在他身上,每一棍狠得仿佛是想要他的命。他的衣服爛了一地,白皙的背血肉模糊,額頭上青筋暴起。

那麼痛,卻抵不上心裏的痛。

那些公子哥的嘲諷盤旋在他的耳邊,“死瘸子”三個字如針一般刺進了他的心裏。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朦朧中,他好像看到身下的姑娘哭了。

他艱難地伸出手,顫抖著替她拭去眼淚,低喃道:“不哭……不哭……”

他一直說著不哭,嘴裏大口大口地吐著血,滴在她的臉上,灼傷了她的心。

這個像兔子一樣純良溫吞的少年,連安慰人都不會,他隻是死死地抓著她的肩膀,任那些人拳打腳踢,分毫不肯鬆手。

不知道打斷了多少棍子,那些人終於離開。

傅錦歌扶著昏死過去的薛丞,泣不成聲。

【六】

因為傷勢過重,薛丞到第三日才悠悠轉醒。那時已是深夜,侍女守在門前,窗外的庭院被渲染成墨,房裏的燭火搖曳,發出幽靜暖黃的光。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卻見幾步遠外站著一位白衣女子,長發及腰,懷抱弦琴,額前佩著銀色的眉心墜,清冷的眉,清冷的眼,如皎月,如白玉。

他疑惑地看她,隻聽她淡淡道:“我叫容箏,薛公子可有聽說過暗衛?”

雖然薛丞護得緊,但傅錦歌多少也受了些傷。

待傷勢痊愈,已然到了婚期。

迎親的花轎來到長公主府,可是沒有新郎。

傅錦歌雖有困惑,但隻覺得一定是薛丞身體不好,才沒能來。她忍受著晉陽城百姓的指指點點,安撫了父親,一個人完成了他們的婚禮。

洞房花燭夜,她坐在新房裏,緊張地攥著衣角,滿眼嬌羞。

房間的門被推開,接著便是一深一淺的腳步聲。來人在她麵前站定,鳳冠上的紅蓋頭被緩緩挑開。

她抬起眼睛,嘴角的笑意瞬時僵住。

眼前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可他卻沒有穿大紅喜服,而是像往日一樣著一襲青衫,仿佛今日並不是他的婚禮。

她頓了頓,試探地喚了聲:“阿丞?”

薛丞看著她,淡淡一笑,聲音中帶著疏離:“郡主早些休息,恕在下不能奉陪。”

傅錦歌臉色蒼白,眼前的薛丞讓她覺得那樣陌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薛丞直直地看著她,淡漠中帶著一絲冷意。

他丟了半條命,消瘦的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低咳了幾聲,道:“傅錦歌,你是西梁的郡主,是長公主府的掌上明珠,身份尊貴,薛家不敢忤逆你。就像是小時候,你對我又打又罵,我也隻能忍著,不能露出半分委屈,誰讓你是郡主呢?”

“……”

“傅錦歌,任何人都喜歡溫婉的姑娘,你想嫁給我,我便要違背自己的心意,不得不娶你。”

“……”

“傅錦歌,自從遇到你,我就沒有一天好日子。先是斷了一條腿,如今又丟了半條命。你這般晦氣,可知我心中有多恨你?如今你已嫁入薛家,便是薛家人,我也不必再演戲,給你好臉色。”

傅錦歌緊緊地攥著裙角,他每說一句,她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末了,他冷笑道:“你這般潑辣,將任何事玩於股掌之上,從不顧及他人感受,活該嫁不出去。”說完,便轉身離開。

傅錦歌不可置信地後退兩步,原來她在他心中就是這個樣子。

她那樣喜歡他,那個兔子一樣的少年,沒有娘親,爹和二娘又不疼愛他,每次他受了委屈,隻會忍氣吞聲,她看不過去,便故意捉弄他的二娘。可她那時候小,心高氣傲,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幫他,所以每次總能折騰出些事讓他背黑鍋。

十二歲那年,他斷了一條腿,她找了他一次又一次,可薛府門扉緊閉。那段日子,她的人生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長公主府接到密令,當今聖上要為東宮培養暗衛,她便是其中之一。那時她雖然年幼,但她知道,這一去,極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離開前的那晚,她在他家門前等了一夜,更深露重,她的頭發上結了一層霜,可她終究沒能等到他。第二日,她發著熱便坐上了離京的馬車。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她金釵之年唯一的友情,不知在何時,變成了愛情。

七年來,每次快死的時候,她都在想,那個少年會不會也在等她,她想再見他一麵。

他是她唯一的牽掛,她等了七年,終於有機會回到晉陽。她那樣開心,拒絕了所有人的提親,隻想嫁給他。

那日他那樣護著她,她總覺得他也是喜歡她的,可如今,他卻說他厭惡她。

一切都太過可笑,可她的淚卻落了下來。

【七】

第二日,府裏皆知自家少爺未留在新房裏。

傅錦歌忍住心裏的酸澀,去廳裏給公婆奉茶。

她也想像以前一樣去大聲質問薛丞,可是她不能,薛丞不是喜歡溫婉的姑娘嗎?她也可以變成那種模樣。

她開始讓府中的嬤嬤教她禮儀女紅,教她走路說話,舉手投足間,都是世家小姐該有的端莊。

她在薛丞麵前說話溫聲細語,努力做到一顰一笑都是他喜歡的模樣。

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委屈過自己,可她不明白,為何薛丞還是不喜歡她,為何薛丞看著她的目光越來越疏離,甚至還有一絲嫌惡。

嫌惡。

她做了那麼多,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小醜。

薛丞像變了一個人般,整個人沉靜而陰鬱。他常不在府中,整日流連煙花之地,每次回來都是一身脂粉酒氣。

不管薛丞怎麼折騰,薛老爺子再也沒有心情管他。

三個月前,淮南旱災,災難在一夜之間席卷而來,餓死的難民隨處可見。聖上體恤百姓,特批數萬兩黃金用於賑災。

這件事是交給朝中大臣來辦的,可誰承想,這些黃金卻沒有到災民的手中。

貪汙之事,比比皆是,而且做得極為隱蔽,不知這次是誰捅到聖上麵前。聖上震怒,下令徹查此事,凡是和這件事有關聯的官員皆在調查範圍之內。

調查之事雖是在暗中進行的,但多少會有些流言傳出,薛老爺子亦聽到些許。

這些黃金經過了他的手,他最近可要萬分小心,但凡被人抓住一點把柄,那便是滅門之罪。

傅錦歌見到薛丞的日子屈指可數,那日,她去他的房中等他。

直到夜半,薛丞才回來,由兩個下人攙著,整個人醉得不像樣子。

傅錦歌忙去扶他,他眯著眼睛打量她,看了許久,才認出她是誰。

他當真是醉了,不然不會說這麼多話。他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喚著“錦歌”。末了,他問道:“這七年,你去了哪裏?你突然回晉陽,突然要嫁給我,到底是為何?”

傅錦歌輕笑:“因為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