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丞亦笑,隻是眼睛深沉如黑夜一般,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冷聲道:“為什麼不說你這七年去了哪裏?喜歡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
說完,他甩手將她推開。
後來,薛府的下人皆知,那晚薛丞鬧了許久,他將府中的丫鬟全都喚到他的房中,然後一個一個地問她們:“如果我不是薛家的少爺,如果我隻是一個瘸子,你們會嫁給我嗎?”
丫鬟們被他冷厲的醉態嚇到,皆禁聲不言。
他不住地呢喃著“瘸子”二字,說著說著,眼睛便紅了。自他十二歲斷了一條腿,不管遇到多難堪的言語,他皆是一笑置之,雲淡風輕。那個看似溫吞的少年,比任何人都要堅毅,他們還是第一次叫他如此失態。
醒來後,他便恢複了沉靜,浪蕩的姿態更勝以前。
薛丞冷落妻子,留戀煙花之地的事在晉陽城裏人盡皆知。他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青樓女子,說話溫聲細語,分外討喜。
薛丞將她安排在城郊的一處院落裏,自己也住了進去,不再回家。
晉陽城裏的女眷都拿傅錦歌教導自家女兒,她們嘲笑道,像傅錦歌這樣潑辣彪悍的姑娘沒有人敢娶,就算是娶了,也不會有人喜歡。
薛丞和青樓女子成了人們口中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而傅錦歌便是那彪悍的原配,惹人厭惡的存在。
傅錦歌十分委屈,覺得自己當真是沒出息,一個郡主,卻活到了如今這樣落魄的地步。他都這樣對她了,她卻還在自己父王麵前說他對她很好。
她去見過那個姑娘,青樓女子,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卑微和風塵,她並不像薛丞說的那樣好,也不像世人說的那樣喜歡薛丞。
自小就受欺辱的姑娘,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離開青樓。薛丞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也是她唯一的選擇。像薛丞這樣地位的世家公子不會看得上她,隻有薛丞,斷了一條腿,不會嫌棄她卑微的身份。
聽到她這麼說,傅錦歌氣得手指打戰,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卻是這樣可有可無。
【八】
一切轉變在那一日,薛丞來到傅錦歌的院子裏,然後告訴她,要納那青樓女子為妾。
她所有的隱忍在這一瞬間潰不成軍,幾乎沒有思考就拒絕了。她可以容忍薛丞不喜歡她,但她絕不允許另一個女子搶走她的夫君。
她慌亂地抓住薛丞的手,道:“阿丞,那個姑娘不喜歡你,她隻是喜歡薛家的權勢。我喜歡你,我可以告訴你這七年來我去了哪裏,我可以背叛所有人和你在一起,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
她的話語帶著一抹乞求,她才是最喜歡他的人,雖然她小時候欺負他,雖然她脾氣壞,但是她可以改,她可以為了他變成一個溫婉的姑娘。
她好像是哭了,有指尖輕輕地拭去了她的眼淚,涼涼的。
薛丞的聲音有些沙啞:“傅錦歌,晚了。我想知道的時候你什麼都不肯說,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你不答應也好,那你就離開吧,這是休書。從今日起,你與我薛丞,再無半點關係。”
他的話雖然很輕,但帶著異常地決絕。
她怔怔地看著滑落在腳邊的休書,緩緩鬆開手。
她想笑,淚卻流了下來。
薛丞一瘸一拐地離開,她跌坐在地,萬念俱灰。
她是西梁唯一的郡主,是長公主府的掌上明珠,尊貴的身份讓她對所有事都是高傲不屑的,她還是第一次這麼卑微地去乞求一份愛情,第一次寧願背叛全世界也想要和一個人在一起,她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尊嚴,可這些愛戀,那個人並不稀罕。
她呆呆地坐在房裏,薛丞站在門外。
就像是七年前,她離開的那晚,她在薛府門前站了一夜,而他就在門後陪她站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便聽父親說她要被郡王夫婦送出京城,很可能永遠不回晉陽城。他拖著一條斷腿,忍著錐骨之痛跑到長公主府,卻仍是遲了一步。看著離開的馬車,他心裏空了一個洞,像是什麼珍貴的東西被人生生從心裏挖走一般。
那幾年,他因為太過溫吞而被眾人嫌棄,她因為太過潑辣,而被眾人不喜。沒有人願意和他們一起玩,他們二人就整日廝混在一處,頗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她刁蠻,總愛捉弄他,他雖然口上說著不樂意,但心裏卻是十分慣著她;她總愛撒嬌讓他背著,用爛了的招數,他卻次次心甘情願上當。
他不相信。
他總覺得,他們會像折子戲裏那般,一起長大,然後在一個春光燦爛的日子,她為他穿上嫁衣。
他從未想過他們會分開,他一日一日去長公主府門前等她,等過了炎夏,等過了深秋,等過了寒冬,等了一年,等了兩年,等了三年,但仍是沒有等到她。
他終於相信,她離開了。
那時他年少,不明白心裏那份執著到底是為何。直到第七年,在那個靜謐有風的清晨,他看著坐在庭院裏的姑娘,一切仿若靜止,唯餘他的心跳在時光中格外清晰。
原來,是喜歡。
看著她嬌羞的模樣,他話語間故意惹怒她,果然,很快她就暴露了自己的性子。
那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時光。
不多久,他受了傷,那個喚作容箏的白衣女子找到他,問他是否知曉什麼是暗衛。
容箏帶他去了長公主府,他站在門外聽著她們的對話,那天的一切,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容箏說:“錦歌,我不過讓你來晉陽完成任務,你卻自作主張要嫁給薛丞。是不是我平日對你太縱容,才讓你把暗衛營的規矩如此不放在眼裏?難道薛丞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離開暗衛營的原因?”
說到最後,容箏的話語間已經帶上一抹厲色。
那時他喜歡的姑娘是怎麼回答的呢,她笑著說:“怎麼可能,一個瘸子而已,怎配得上我傅錦歌屈尊下嫁。若不是他有利用的價值,我連一刻都不想看到他。”
那一刻,他幾乎站不穩。
他沒有說過,他那樣想要和她一輩子,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念書,考取功名,縱使朝中不會要一個瘸子做大臣。他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勇氣想和她在一起,可是,她輕輕的一句話,便摧毀了他所有的念想。
他不在意別人的嘲諷,除了他喜歡的姑娘。
他的愛,在她眼中卑微到一文不值。
從那日起,他心中有了恨意。
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做的每一件事,在他眼中皆是利用。
她對他笑得越開心,她的話就越顯無情,那便如一根刺,狠狠地紮在了他的心裏。
他不斷折磨她,終日留戀煙花之地,讓她成了晉陽百姓嘲諷的對象。
直到前幾日,容箏又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聖上已經拿到薛家貪汙的證據,數萬兩黃金,滅門大罪。
縱使恨她,但他也不想她白白送命。
一紙休書,從此她和他再無半點關係。她依舊是西梁的郡主,身份尊貴,容顏傾城。她會忘了他,然後有一個身體健全、足夠配得上她的夫君,夫妻和睦,父慈子孝,歲月靜好。
【九】
傅錦歌在房裏呆坐了許久,直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
那人身手極快,傅錦歌竟不知她是何時來的。
她慌忙起身,低聲道:“容姑娘。”
容箏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錦歌,我讓你來晉陽搜查薛尚書受賄的證據,你終究沒有完成任務。
傅錦歌低頭不語,她繼續道:“十一已經拿到證據了,你跟我回暗衛營。”
傅錦歌終於抬起頭:“容姑娘,從今日起,我不會再想著離開暗衛營,我會做一個好的暗衛,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替薛丞的父親掩蓋一些罪名,留薛丞一命。”
容箏看著麵前的姑娘,那樣安靜,漆黑的眸子如一汪死水,像是割舍了最後的牽掛。她淡淡道:“好。”
從此,世間再無傅錦歌,隻有暗衛十三。
容箏側過臉去,她費盡心機設了一場局,這才是她想要的結果。
傅錦歌根骨那麼好,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好的暗衛,可她滿腹心思想的是晉陽城薛家的少年,想的是怎樣才能離開暗衛營。
她調教那麼多年才能培養出一個暗衛,怎能由著傅錦歌任性。
讓傅錦歌留在暗衛營很容易,可她卻想讓傅錦歌心甘情願效忠東宮。
有什麼會是比心如死灰更好的辦法呢?
恰巧她得到消息,薛父收了賑災用的數萬兩黃金,於是她便讓傅錦歌來晉陽搜集證據。
她故意帶薛丞去聽她和傅錦歌的談話,那時傅錦歌看到她對薛丞起了殺心,便說出那些傷人的話。傅錦歌本想保護薛丞,卻不知薛丞就在門外聽著,更不知就這樣輕輕的一句話,便讓兩個相愛的人從此誤會一生。
這是最好的結局。
【十】
承德十八年,禮部尚書薛氏受賄黃金萬兩,薛家被抄,薛氏父子流放西北。
流放那日,晉陽城的百姓看到薛家公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長公主府,將一串糖葫蘆交給了府前的下人。
十一年前,他搶走了她的糖葫蘆,然後,他便認識了他喜歡的姑娘。
現在,他還給她一串糖葫蘆,從此,山高水遠,再不相見。
“下輩子,下輩子如果我是一個健全的人,如果我父親是一個正直的官,你能不能喜歡我?”
承德十八年深冬,薛氏父子抵達西北。西北天氣惡劣,常年落雪,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承德十九年,薛父身患重病,無藥可醫。
承德二十年,薛家公子腿疾複發,疼痛之症,夜不能寐。
承德二十一年,薛家公子感染風寒,因沒有大夫診治,引發癆病,於深冬辭世。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在寂寥無人的西北,他的墳頭荒草叢生。七歲相識,相親相愛十一載,自此,陰陽相隔,永世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