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味道
品世
作者:曹文潤
活了半輩子,有意無意間、或多或少也品嚐過一些各地美食。說實話,這些都隻算得上我個人的一次又一次僅僅停留於舌尖表層的味覺體驗,猶如蜻蜓點水,一閃而過,終不能抵達我記憶的深處。道理很簡單,那些美食美味隻屬於它的產地或發源地,它們的味道再鮮美,曆史再悠久,都與我沒關係,也與我的童年無關,更與我親愛的故鄉無關。
味道始於味蕾,記憶卻深入靈魂。那麼,若要問我故鄉達州是怎樣一種味道呢?我還真的一時回答不了。
作為一個達州土著,我當然可以如數家珍地羅列出一長串帶著達州老味道的本土小吃,比如燈影牛肉、鹹燒白、汽水羊肉、洗砂肉;比如水八塊、棒棒雞、川北涼粉、羅包麵;再比如紅糖鍋盔、醪糟湯圓、碗兒糕、油茶、煎包、墮頸項(亦叫麵筋團)、紅豆腐……這些喂養了我、也喂養了一代又一代達州人的風味小吃,至今仍然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某條小巷、某條老街角落的餐桌上品嚐到。它們如同人類的遺傳基因,早已成為這座城市生生不息、永不泯滅的記憶密碼。
在每一個特定的時刻,當我從外麵回到故鄉行走在西門紅旗大橋附近街道時,我的記憶會突然激活,並迅速幻化成一縷縷熱氣騰騰的牛肉湯的味道。四十多年了,這種香濃醇厚的牛雜湯味道一直彌漫在我的嗅覺記憶裏,幾乎從未淡去。
那是一個快過年的寒冷日子,仿佛下著冷冷的小雨,我十來歲的哥哥文通懷揣著不知積攢了多久才攢夠的錢,領著四五歲的我,第一次像大人那樣體麵地走進了西門大街那間聞名全城的牛肉館。這是兩個小孩一次脫離大人監管的擅自行動,因而我既興奮又膽怯,一路上總是伸出一雙凍僵的小手緊緊地攥著哥的衣角,直到進了牛肉館才鬆開。印象中的牛肉館與中藥鋪、理發店、裁縫店和鹹菜店什麼的連成一片。這個專賣牛肉湯鍋的老館子與城裏其他幾家國營大餐館一起構成達城人心目中無限向往的美食聖殿。在那個全國人民都在挨餓的計劃經濟年代,每一次進食機會,都會被視作一場戰爭,因而餐具也被賦予了武器的象征意味。走在大街上,你隨處可見不少人都會把金屬湯匙和筷子擦得錚亮閃光,並且像別鋼筆一樣隆重而神聖地別在上衣口袋,那些露在外麵部分的餐具光澤如鏡,在陽光下折射著一張張因營養不良而呈菜青色的臉頰。
我們家住在緊鄰西門的順城巷,從小就很熟悉西門大街飄著的牛雜湯味。奇怪的是,我至今想不起三歲以前的任何一段往事,惟這件事的過程和某些細節記得清晰如昨。那天,我哥領著我走到店門左邊的櫃台前,儼然一副大人派頭,從棉衣內層口袋小心地掏出一把一分兩分的鎳幣和紙幣,放在油亮光潔的櫃台上,那位穿著沾滿油漬的白圍裙的女服務員抬起頭,用某種懷疑的目光盯了我哥一眼,似乎想問什麼又忍住了,她掃了一眼櫃台上的一堆散錢,數了數,麻利地用左手把錢呼地掃進裝錢的抽屜,又翹著蘭花指從抽屜的另一格拈起一枚暗紅色小竹牌放在櫃台上。我看得很清楚,油膩膩的小竹牌依稀用鉻鐵鉻著明顯的線型符號,我滿腹狐疑,卻沒敢問,也沒時間問,滿屋的牛雜湯香味已經讓我的口腔分泌出汪汪垂涎。我跟著哥走到光線昏暗的堂口與廚房之間的出菜口,哥把那枚小竹牌放在出菜口的台麵上,我踮起腳伸長脖子看見混雜著煤炭焦臭和牛肉香氣的廚房灶台旁邊,一臉橫肉的胖廚師瞪了我哥一眼,抓起小竹牌,隨手將它當啷一聲準準地扔進灶台邊那隻裝著半缸小竹牌的搪瓷大茶缸,又用長把鐵瓢從大燉鍋裏舀了一瓢燉好的牛雜湯,盛進早已放好調料的土巴碗裏,一隻手把它遞了出來,黑著臉吼了聲:“接到!”哥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那碗熱氣騰騰的牛雜湯,就近選了張桌子坐下來,把我抱上長條凳坐好,又抽給我一雙筷子,兩兄弟立即你一筷、我一箸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那時應該是上午10點多鍾,顧客不多,幾張桌子也沒有坐滿。本來就不多的一小碗,兄弟二人又能吃到幾塊?沒等我細細品味,牛雜很快被吃完,我們捧著碗開始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湯,那加了辣椒和蔥花的牛雜湯吸進嘴裏,一股辣乎乎的濃稠的奇香立刻像陽光下的雪花一樣融化口腔裏,濃烈的辣香像火焰一樣在我味蕾上狂舞,又在我胃腸裏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