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宿命般的毅然,看起來就是《功夫》裏黑白鏡頭閃回的那個少年,用全部零花錢買下一本《如來神掌》的秘籍,開啟自我沉醉的神秘世界的大門,直到意氣風發的見義勇為,被徹底欺淩羞辱,才如夢初醒。不隻是《功夫》,在周星馳個人意誌越來越清晰的所有影片裏,對弱者的窘境,展現手法都是拒絕憐憫,直白得近乎殘酷。比如《少林足球》裏開場的兩場戲:黑白鏡頭裏,少年時代的黃金右腳雖然接受了打假球的賄賂,依舊要囂張地把腳踩在少年強雄的頭上係鞋帶;回到彩色畫麵,多年後風水輪流轉,落魄的黃金右腳討好著跪倒在強雄麵前搶著給他擦鞋,而強雄拂開他的手,把腳踩在他頭上,自己撣了撣灰塵。這個小細節的對照呼應,直白冷酷刻意,卻又坦然得理直氣壯。
這難免讓人穿鑿附會,要把影像中的殘酷與周星馳的現實打拚相對應。他在《射雕英雄傳》裏的龍套故事,被追問得多了,已經成為懷才不遇的經典細節,他在這部風靡了一代人的金庸劇裏,跑了好幾場龍套,家丁或者士兵,都是一閃而過的群像。其中一個,是被扔去給梅超風練功的金兵,出場就被一掌拍死。周星馳回憶:“導演本來設計我被人一掌打死,但是我認為這樣有點不太真實,於是自己設計了反抗的動作,我設計成第一掌用手擋了一下,直到挨第二掌才倒地死去。我去和副導演商量,但導演馬上說,快點拍戲,不要話那麼多!”後來還有資深星迷考證推斷,說當時的導演,或許就是杜琪峰。
1988年,周星馳憑借電影《霹靂先鋒》獲第25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獎
可是,放到香港的影壇沉浮裏,這些實在算不了什麼,周潤發、黎耀祥,個個都有一肚子的龍套故事。周星馳雖然成名晚,卻也沒有那麼不如意。至少他在27歲,已經憑借《霹靂先鋒》拿到了人生裏的第一個電影獎項,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時間是1989年,轉入TVB戲劇部不過兩年。資深監製蕭笙在《舞台春秋》裏回憶:“周星馳雖然起步慢,但是他的運氣相當好,進入戲劇組後就被派演《生命之旅》的一個頗為突出的角色。同時,星仔自己也說,幸運地遇到了與他一起演出的萬梓良,因為星仔初演戲劇,有好多東西都不懂,經常不知道怎麼去表達某一個表情或動作,萬梓良都對他悉心指點。”很巧,周星馳也是因為這部電視劇,被導演李修賢看中,才出演了《霹靂先鋒》。
初期的周星馳,並沒有選擇角色的權利。這張不好歸類的麵孔,確實也在電視劇中遇不到合適的角色。他得到了一些機會,嚐試過不同風格,跟日後的幾個老搭檔,演員吳孟達、吳君如,導演李力持等等,有了初步合作。他在演技上的進步,已經有目共睹,TVB藝人經理馮美基回憶:“此時的周星馳,其實已經對演繹角色有自己的一套見解,很有計劃地去塑造角色的性格與形象……他也不時在戲中加入小動作,很刻意地演起來,但效果卻很自然,不著一絲痕跡。看起來好像是演回自己,其實他是在演戲。”
可是他的戲路,究竟應該往哪個方向延展才能聲名鵲起?看起來並沒有清晰又堅定的答案。相比那個時期的周星馳,可以兼顧編劇和導演的李力持,似乎更有洞察力,他編導的《蓋世豪俠》和《他來自江湖》這兩部劇集裏,周星馳的角色,開始充分展現出喜劇天賦,這種喜劇感是突破常規的。比如在吃完神丹之後突然像電視廣告一樣說出推銷台詞;接管了江湖掌門人放話說要做江湖上最有錢的門派;抱著見死不救的官差的大腿號啕大哭,甚至扯下對方的一隻鞋;總是念著唐詩,逼得旁人隻好上吊的書生……這些情景,與周星馳後來電影裏的搞笑元素一脈相承。
周星馳自己後來也承認,當時的心態就是搏出位。“我也猜不到觀眾會罵我神經病罵成什麼樣,但我覺得沒關係啊。”“如果一開始就給個主角給我演,我不會想得那麼要緊,我不需要這樣來搏,不用走這一著險招。”還好,李力持和周星馳的探索成功了,《蓋世豪俠》轟動一時,《他來自江湖》則創下TVB收視新紀錄,後來被評為無線曆史上最受歡迎五大電視劇集之一。
周星馳為搏出位而豁出來的喜劇感,很快全數都用到了電影裏,1990年,他拍完劇集《龍兄鼠弟》就離開了TVB,沒有再接拍電視劇,完全投入電影界。進入電影作品的密集期後,他的喜劇表演,開始被統稱作“無厘頭”。他的票房號召力,讓“無厘頭”從一個俚語貶義詞,變成了一種可以被深度解讀的風格:“周星馳可以從粵語長片時代借鑒再衍生出一套自己的語言,那套語言包含了自作聰明、不屑、無聊和反智。”
“無厘頭”的空間
在離開TVB的第一年裏,周星馳就接拍了11部電影,分別出自10個電影公司。
一開始,他依舊並不是首選。《咖喱辣椒》的監製陳可辛曾經回憶過他的選角。“首先決定張學友,再搭配梁朝偉,因為他們演小人物都十分出色,過程中又想過用林俊賢或莫少聰,後來張國忠說有一個跟梁朝偉相似,但一定在不久的將來會‘起’的演員,這個人是周星馳。又有人提議過用星仔搭配莫少聰或林俊賢,甚至也考慮過王傑,但是王傑片酬高,我堅持用張學友,於是等他檔期,用張學友搭配周星馳。”“張學友在台灣有市場,周星馳在台灣叫座力不是很好,他前幾部電影不賣座,但現在特別是《一本漫畫闖天涯》後開始好點,新加坡、馬來西亞市場反而沒問題。”
周星馳和張學友(左)合演的電影《咖喱辣椒》劇照
為什麼這麼看重台灣市場?這跟香港電影業的發展背景有關。1988至1992年,台灣地區的資金迅速湧入香港電影圈,形成“片花潮”,就是台灣人爭相來港搶購新片版權,用大量現金來買一個“計劃”,俗稱“買片花”。香港浸會大學曆史係教授鍾寶賢在《香港百年光影》中分析說,這一時期,“其實與60年代新馬資金追逐港產片花的情況相似”。
台商熱錢的湧入,表麵上是香港電影業的蓬勃井噴,影片產量激增,在研究者的框架裏,卻是危機的開始。鍾寶賢分析說:“影市在製作、發行及上映三大戰場皆競爭激烈,院線數目隨之激增……良莠不齊的電影充斥市麵。” 1988年,香港本土的《嘉采》雜誌已經開始討論“片花潮”對香港電影業的商機和危機:“有人買片花,一些沒有公司的二、三線製作人及導演、影星們便可做無本生意,這邊收幾十萬港元,那邊收100萬港元,便可開工,全片成本200萬港元,除清尚欠三四十萬港元。本來香港公映,上映一周落畫,賣座隻200萬港元,你以為他是‘撲街片’,但他200萬港元可分回70萬港元,加上去便夠成本,好了,他們拿著這部已經‘封了蝕本門’的影片,到處賣,美加幾萬,星馬賣20萬或30萬,英荷賣幾萬,泰國菲律賓唐人街也可賣去,甚至再賣入內地,總之就好過收租。而那些大公司的二、三線演員,他們起碼有得工開。”“目前這類影片風起雲湧,據知有超過50部在拍攝。到了1989年,這些小成本的粗製又推出市場,紛紛公映,觀眾便越看越對電影沒有信心。”
《嘉采》的預言,很快兌現了。“在濫拍風潮的惡性循環下,爛尾投資不計其數。即使能夠完工的影片也難以依靠票房收回成本。”一邊是熱錢追逐,一邊是院線惡性競爭和票房萎縮,初闖影壇的周星馳卻迅速成功了。1990年,王晶編導《賭聖》,選中周星馳與吳孟達搭檔主演,這部戲可以看作由劉德華主演的《賭俠》的喜劇版,1990年8月18日首映,一個月時間票房4132多萬港元,刷新了最高的港產片票房紀錄,打敗了同檔期的成龍與許冠文。王晶乘勝追擊,啟用周星馳再拍《賭俠》,票房也達到4000多萬港元,位列第二。
香港導演王晶香港導演杜琪峰
票房是最好的證明。周星馳終於買得起人生裏的第一套豪宅,寶雲道12號峰景花園,475萬港元。香港著名的電影雜誌《電影雙周刊》也把目光聚焦到了這個不滿30歲的年輕人身上,組織討論“周星馳現象”。當時應該沒有什麼人會想到,這討論的生命力會持續到20多年後的今天,而且看起來,還會繼續下去。情況也沒什麼新鮮的,依舊褒貶不一,喜歡的很喜歡,不喜歡的嫌棄他惡搞、低俗,甚至延伸到人品和私生活。1990年的討論裏,還僅止於電影本身,電影人和評論者倒是達成了一種共識,都承認周星馳“給香港電影帶來了許多新鮮感”。
周星馳終於有機會講述他對於表演的思考:“我的表演有很多素材是來源於我的生活經驗。”“看漫畫書,喜歡看以及留意別人,聽別人講話,喜歡看抵死(搞笑)的東西。”“無厘頭也是我從人家那裏學來的,但無厘頭隻不過是我其中一種喜劇元素,不單單是我,很多演員都很無厘頭啊。比我都更無厘頭。”媒體熱衷於追問“無厘頭”,可他想強調的是表演的專業技巧:“無厘頭也是要技巧的,無厘頭到什麼程度,才算得上好笑。就算是扯到天那麼遠,都有個限度,都要動腦筋,不是亂來的。”“我認為任何東西都是經過設計的,就算是扯到天那麼遠,或者是扯到土星那麼遠,也是有分別的,究竟是到天那麼遠觀眾才會笑,還是扯到土星那麼遠,觀眾會笑呢?這些是很考功夫的。”“盡管是事先設計,但我覺得真正賣座,真正觀眾喜歡的電影,絕對不是一部無厘頭的電影。”
到底什麼是無厘頭?與周星馳合作《審死官》的導演杜琪峰也很困惑:“很多人都說周星馳無厘頭,我卻不明白什麼叫無厘頭,他以前是怎樣我不清楚,但這次的合作我絕對不會認為他是無厘頭,相反他說的每句對白,做的每個表情都很準確,而且很會配合其他演員,可以說一句,星仔不會浪費每一個膠片。”
從當年的訪談來看,周星馳已經明確意識到他的努力方向。“我認為自己很看重‘新’這個字,即有什麼新意,我覺得觀眾就是喜歡新的東西。”“觀眾永遠不會厭倦任何戲劇,隻有厭倦沒有新意和沒有誠意的戲劇,所以,有新意是多麼的重要,尤其是在喜劇裏麵。”“我很希望不去重複以前的東西,有人做過的東西,我希望有新的突破、新的點子。”比起他在影片裏搞笑又怪誕的形象,他的思考卻是清晰冷靜的:“《賭聖》基本上是導演的東西,不是我的東西,通常大部分的東西都是我照著他們的指示去演。”“我能力範圍有限,我隻是一個演員,不是一個導演。也不是編劇。我也隻能在我的能力範圍所能做的地方提供一些新的東西,讓大家研究一下。”隻是在娛樂化的風潮裏,媒體版麵更青睞他的私生活八卦細節,而不是他一本正經的演技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