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前與幕後
從《賭聖》創造香港票房新紀錄開始,周星馳成為可以與周潤發和成龍相提並論的票房紀錄締造者。《審死官》、《唐伯虎點秋香》、《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功夫》、《長江七號》到《西遊·降魔篇》,周星馳不斷刷新著自己的票房成績,而且把影響力持續了20多年,目前,香港電影的最高票房紀錄,來自他的《西遊·降魔篇》。
票房自然代表著身價和影響力,在現實的電影圈,是可以即刻兌現的資本。1992年,周星馳的片酬從兩三百萬港元躍升到了800萬港元,超過了梁朝偉和劉德華。這個“天價”片酬來自黃百鳴的賀歲片《家有喜事》。黃百鳴在他的自傳裏詳細回憶了整件事:故事裏的三兄弟,原定角色並沒有周星馳,因為林子祥美國的房子失火,不能回港拍戲,要找人替代。“我與永高高層開會,大家居然一致提議用剛剛冒起不久的,但人氣急升到讓人受不了的周星馳。那時周星馳的片酬大約在兩三百萬港元之間,當他聽到我們要找他演出時,居然獅子大開口,要片酬800萬港元,來個三級跳。我們亦一口答應了,隻要他肯演出。”
黃百鳴的不計成本,其實有更複雜的背景。1989年“新藝城”結束電影製作業務,旗下7人各闖天涯,留在“金公主”的黃百鳴孤掌難鳴。1991年,黃百鳴與來自澳門的羅傑承合夥,從邵氏接手停業的“德寶”院線,改組成“永高”院線。“我和方小姐(方逸華)9月談妥,而新院線開業則是12月1日,隻有短短3個月時間給我們籌備及埋班,3個月,拍一套電影的時間也不夠,何況整條院線52個星期都需要影片。看來,我要做魔術師了……”為了博出開門紅,對於有票房號召力的周星馳,也隻能任由開價。在關於周星馳為人處世心態的揣測裏,這個高片酬還被考據出了另一重淵源:當年還在做主持的周星馳,曾經到黃百鳴的“新藝城”公司遞簡曆毛遂自薦,並沒有被錄用。
事實證明,周星馳也值這個價錢。1992年的票房榜前10名,周星馳占了7位,而且壟斷前5。究竟這是在商言商,還是內心補償,相比這一時期周星馳為香港電影業注入的票房動力,實在無足輕重。台灣熱錢快速退潮與“97回歸”的影響,已經迅速席卷了香港電影業,鍾寶賢研究分析:“1993年中香港電影工業進入疲態。1994年,票房低於1000萬港元的港片占總上映量的60%。”“香港電影圈中人充滿危機感,紛紛宣稱,香港電影已死。”香港電影的年產量從1993年開始銳減,1993年230部,1995年150多部,1996年100部,到1997年,隻有80多部。同樣是這個時期,根據香港媒體的統計,1990年初到1996年底,香港電影票房總計67.3460億元,周星馳參演的電影收入10.4億元,占總額的15%。周星馳的電影,也是唯一可以與好萊塢大片抗衡票房的香港本土電影。在這樣的背景裏,周星馳電影,意義不止於金錢,更像是風雨飄搖的港產片僅存的希望。
周星馳也不再滿足於“我隻是一個演員,不是一個導演,也不是編劇”,他開始積極地參與幕後創作,這種興趣愈演愈烈,以至於被媒體傳為是“難搞的太上導演”。1994年,在李力持執導的《國產淩淩漆》裏,周星馳第一次掛名做導演,首次與羅家英合作。他解釋說:“我的東西未必一定好,我一直隻是想把刀磨利一點,再學多些,練多些。”香港影評人羅維明這樣解釋周星馳的動機:“大家隻記得他的形象,卻不記得他的電影,但周星馳卻是想成為繼許冠文之後最重要的喜劇作者,而不僅僅是個演員。”《國產淩淩漆》的確塑造出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工阿漆,他手持殺豬刀,不走尋常路,看色情錄像帶取子彈,完成任務之後依然會去賣豬肉。與他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羅家英飾演的瘋癲發明家達文西,需要用光照著才會發光的電筒、以各種形態掩藏的吹風機,都是經典恒久的笑料。
香港電影的製作方式,也給周星馳轉向幕後提供了土壤。研究者大衛·德波威爾在《香港電影的秘密》裏詳細闡述了香港電影劇本和好萊塢的不同:“香港的拍片計劃通常始於監製的一個意念,再找合適的導演和編劇,拍片資金一旦落實,核心創作人馬就湊在一起開會,展開開放式的討論過程,各自表達對場麵氣氛、角色性格,以及對白內容的意見,其中一人做筆記,五六次類似的集體腦力激蕩後,才動手寫劇本初稿。”這種創作方式,在周星馳的電影生涯裏一直延續下來,現在依舊。從《少林足球》開始,周星馳的影片產量用一隻手就能數出來,人們在銀幕上看不到他的時間,他其實都在忙著創作,他要自己控製劇本,一個劇本的醞釀、構思、細節,要經過大量的討論來打磨。周星馳的現任助理陳震宇回憶,他所見證的從《少林足球》開始的影片,周星馳每天要開大量的討論會,“有時候一天要安排5個會,從上午11點到晚上21點”。新片《美人魚》依舊如此。就在關於周星馳人品問題的大討論如火如荼的這個星期,9月22日與本刊記者通電話的時候,陳震宇說:“前一天剛剛又開會討論電影到深夜24點。”
從表演者成為主導者,周星馳的電影開始呈現出更加與眾不同的風格。如果說他的名氣,在香港早就得到了票房的佐證,那麼,他在內地的神話,則是從1998年《大話西遊》在網絡時代的傳播開始。這次是超越票房的“封神”,這部片子通過網絡風靡各大高校,周星馳成了“後現代解構主義”的顛覆性符號,雖然周星馳本人至今都對“後現代”這個詞不明就裏。緊接著傳進來的是《喜劇之王》。他在新一代年輕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時間無人能及。這種關於“後現代主義”的討論,實在也讓人惶恐,比起那些完全看不明白的大詞,我倒是更喜歡一個朋友的評價:“有很多人說周星馳,說了很多話,但我始終如一地偏心他。因為我的童年過得並不算開心,但是所有和他有關的記憶都是快樂的。”
電影的新出路
從星仔成為星爺,周星馳早已經功成名就,精明的房地產投資,也讓他的身價早以億計。於是評論者隻好替他感慨他的孤獨,情感無依,孤家寡人,沒有朋友。這些,依舊是周星馳不願意討論的問題,他的關注點,依舊還是電影。所以,不管他多麼抗拒在公眾場合麵對媒體,從《少林足球》開始的每一部新片宣傳,他都會非常職業地配合參與,麵對各種並不友善的問題。不過,他早已經駕輕就熟,打得一手好太極。
從周星馳完全占據主導地位的《少林足球》開始,他的電影風格已經有了明顯變化,從注重對白,轉向強調畫麵和動作。於是,這也引發了新一輪的熱議,覺得他背棄了自己,放棄了地道的香港文化,江郎才盡。可是周星馳並不這麼看,作為完整經曆過香港電影低潮期的圈內人,他很清晰地意識到開拓市場的重要性,“任何事業包括電影,不開拓市場一定沒得做”。他說:“由《食神》開始,我已經希望在題材上做到共通,飲食基本上是世界性的題材,《少林足球》也是希望做到這一點。這部電影我不但希望打入內地市場,還想打入印度、巴基斯坦、美國、歐洲、日本,總之,是有人的地方都想。”
他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弱化自己在電影中的演出。“拍完《少林足球》,我越發認為電影是一個集體創作的結果。我如果能夠把多一點東西給其他演員,自己就可以比較專注於導演的工作。當然這裏麵有一個平衡。因為我還是希望能夠演出,但是從職能上講,我會更專注於導演的工作。”他的電影裏,開始出現一種別致的群像。《少林足球》裏起舞的路人,五個各具特色的師兄弟;《功夫》裏“豬籠城寨”的武林高手和斧頭幫的信徒、殺手們;《西遊·降魔篇》裏漁村的村民和驅魔人團隊。這些群像,不同於以往的任何喜劇,他們每個人都深刻濃縮了一種又日常又突兀的特質,就算不說話,隻要露個臉,就會讓人發笑。
總是被唱衰江郎才盡的周星馳,麵對媒體,倒是非常坦然:“沒辦法,要混飯吃……盡力而為吧,有時候我覺得也不要不服氣。因為很多時候你是做得不好。當然你工作上總有成功的情況,也有失敗的例子,這是一定的。……好像我最開始做演員的時候,我在電視台,有一篇很小的專欄評論我,其實當時也沒有人留意我,有我這個樣子,但是有一篇批評我的。我把它剪下來,保存得好好的,放在可以看得見的地方。其實也是一種鼓勵,當然我現在還是不明白,當時根本沒人去留意一個我這樣的。”
“我當然也希望能夠拍出一部好的電影,適合世界上所有國家觀眾的口味,但是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風格。我對使用俚語是情有獨鍾,但是假如一些東西既能用動作表達,也能用對白表達的話,我還是會選擇前者。在走向國際化的時候,最好盡可能減少電影和觀眾之間的障礙,所以在《功夫》裏,我盡量用動作去替代對白。《功夫》把一些幽默的橋段放在動作和畫麵上而不是語言。”在《西遊·降魔篇》裏,這種動作和畫麵特征得到了進一步的強調。
靈感是否有盡頭,這個可能才是周星馳最真實持久的困擾,因為他對於電影的目標,已經是“一定是我可以做得比別人好,我一定可以做得比別人不同”。當周星馳是“無厘頭”的時候,評論界是苛刻的,當他開始轉向故事和畫麵的時候,評論界依然是苛刻的。從1990年開始,周星馳的任何一部新電影,如果票房不甚理想,立馬就會有評論者出來唱衰他,斷言“周星馳的最後一年”或者“周星馳現象已經過去”。可惜,周星馳總是會讓評論者失望。他甚至都懶得去做敷衍的姿態。他好像已經從韋小寶,修煉成了風清揚。
喜劇依然是周星馳的方向,隻不過,他的喜劇已經是笑中帶淚。“我對電影是有改變的,但是這個改變是很自然的、很正常的,因為我在不同的階段會對一些東西有不同的看法,我自己對電影的看法也是一樣。其實,對於喜劇方麵,我之前已經開始覺得喜劇跟正劇的分別對於我來說越來越模糊,就是有時候我自己根本不覺得我是在拍喜劇,還是在拍正劇。反正喜劇裏麵有正劇的東西,正劇裏麵也有喜劇的東西。”或許,他是一邊在認真地讓眾人發笑,一邊在沉默地看著眾人和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