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今天互聯網社交媒體上發酵出的網絡流行語、流行句式,使用並傳播這些流行語的大眾往往都是被動和無意識的。這些語句未必符合他使用那一瞬間的心境和情感需求,他們頻繁使用,一來是比較時髦,二來是普通人不能像一個文學家那樣動用語言功底即興創造出一些符合自己需求的語言,絕大多數人在表達時隻能鸚鵡學舌,人雲亦雲。還有就是這些語言在網絡中貌似在表達自己的個性、觀點、立場、態度,實則恰恰淹沒在共性之中,但使用者在乎的隻是自己在表達某種觀點的一瞬間的感受,並沒有意識到這些模板化的語言早已失去了力量,甚至也不在乎這個。這客觀上造成了流行語的出現和傳播。

那麼,公眾究竟喜歡使用什麼樣的模板化的語言呢?通俗、直白、形象、諧趣,甚至有些粗俗,有意思無意義,略能代表人們的觀點和態度,尤其是,這些語言最能直接體現普通人的低端審美趣味和價值觀。而符合這些標準的語言恰恰大多來自周星馳的電影,周星馳的電影台詞幾乎是內地大眾鸚鵡學舌的教科書。

周星馳是一個深受內地觀眾喜愛的香港明星,他獨樹一幟的無厘頭的電影風格一直為觀眾所樂道。如果我們分析一下周星馳的電影在內地的影響力和票房曲線,會發現,他受歡迎程度和內地互聯網的出現與發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網民越多,他的電影越受歡迎。與其說是周星馳的電影吸引了內地觀眾,倒不如說是內地觀眾從他的電影對白裏找到了屬於自己表達方式的話語,讓他們在剛剛擁有話語表達權之後,笨拙地發出“自己的”聲音。

上世紀90年代初期,周星馳確立了他的喜劇風格,在香港成了受歡迎的影星之一。但是在內地,他的影響要滯後幾年,恰恰這個滯後與當時的互聯網興起重疊在一起。現在被星迷們奉若經典的《大話西遊》,當年在內地上映時票房慘不忍睹,即使在香港,這部電影的票房也不盡如人意。但恰恰是這部電影,讓內地觀眾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話語歸屬。這部電影後來幾乎是通過盜版傳播方式讓人熟知。就是在盜版傳播時,內地互聯網出現了。1996年,內地開始有少數人接觸互聯網,1997年上網人數增多,到1998年,互聯網上的中文內容開始翻倍增多,“周星馳語錄”慢慢在互聯網上傳播。那個時期,剛剛體驗互聯網的中國網民,還不能熟練自如地通過虛擬空間嬉笑怒罵,還是相對比較嚴肅地在發表自己的看法。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具有熟練自由表達的能力,這時候他們急需找到一些“自己想說說不出來,但是你恰恰說到我的心坎裏”的話語作為替代,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周星馳。諸如“I服了You”;“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麵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我對你的景仰之心,有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又有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你要是想要的話你就說話嘛,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想要呢,雖然你很有誠意地看著我,可是你還是要跟我說你想要的”等開始充斥在電腦屏幕上。

中國普通大眾在近20年間經曆了一個話語權不能表達、能表達、沒能力表達、有能力表達的演變過程。當這種話語權在今天已變得司空見慣時,大眾話語的特征也就變得非常明顯了。通俗、直白、形象、諧趣、粗俗、膚淺、反智,反映普通大眾的最基本生活態度。這些,無疑和周星馳的無厘頭風格相吻合。這也正是有別於精英話語的地方。而周星馳的電影台詞恰恰脫胎於香港市民階層的環境,有堅實的群眾基礎,內地人接受起來毫無障礙。

周星馳最大的成就不是他的電影,而是他的電影台詞,互聯網給了內地民眾話語表達權,周星馳給了他們表達的內容。如果沒有周星馳,沒有互聯網,也許內地民眾仍然像上世紀80年代那樣,引用著與自己內心有一層隔膜的精英話語。

周星馳的電影台詞起到了一種過渡作用。即使沒有周星馳,有了互聯網後,人們還是會在網絡喧嘩中找到屬於最大眾化的話語表述方式,隻是周星馳讓這種話語表述來得更快、更清晰了些。如今,網絡化語言不僅顛覆了過去的語言文字,也讓始終缺乏語言表達能力的大眾迅速找到表達的“快捷方式”,如果說“文革”式的政治話語表達空洞無物、不像人話,網絡話語同樣如此,不同的僅僅是人們在使用過程中沒有後顧之憂。它喪失了美感、內容和力量。從缺乏自我表達到盡情自我表達,最終,殊途同歸。而周星馳當初那些略帶鄙俗的電影對白,在這個時代卻顯得如此文藝和富有哲理。

現在再看王朔當初在小說裏不經意間冒出的那句“用弗洛伊德過渡”,似乎真的能從中琢磨出一些帶有啟示性的意味:誰都無法免俗,可怕的是人們在俗的時候連自己的語言底線都豁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