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所有的汙水排放自去年3月22日就已經停止,政府也切斷了所有通往晾曬池的管道,但敖雲巴特爾依然不能安心。“先不說地下水有沒有被汙染,隻要一刮起東風,晾曬池的味道就會飄過來,特別難聞。”
騰格裏工業園的建設全部占用的是特莫烏拉嘎查第一村民小組的草場,一共占用了三次,也是工業園的三次升級。第一次就是工業園西區,第二次是東區,第三次則是2011年政府在西北方向劃走8平方公裏的草場用於慶華工業園的建設。2011年,政府引進了內蒙古慶華集團投資150億元的年產200噸碳纖維、20萬噸己內酰胺及配套工程項目,以及江蘇盾安集團總投資140億元的年產20萬噸鎂合金及配套工程項目。預計兩個項目全部建成投產後,年銷售收入可達245億元,地方實現財政收入26億元以上——無論是投資和回報上都創了新高。盾安集團下屬的金石鎂業就落戶在東麵12平方公裏的園區裏,慶華則選在了另外一片獨立的草場上。“我聽說是考慮到用水,所以選在了這裏。”敖雲巴特爾告訴本刊。慶華一共打了39口深井從地下取水。廠區往西兩公裏處就是騰格裏沙漠最大的綠洲“水稍子”。“水稍子”就是“水勺子”的諧音,它像一把勺子把沙漠中寶貴的水積起來。
敖雲巴特爾的家就在慶華廠區北麵的草場上。他家本來就在慶華的廠區裏,被占用草場後,向北挪了兩公裏重新建的房子。和遠處那些高聳的煙囪、現代化的生產設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依然住在用麥秸和泥土為材料的土坯房裏,旁邊是養了100隻羊的羊圈,用的電來自自家裝的風車和太陽能板。“現在實行退牧政策,每戶最多養100隻羊,同時每個人能拿到1萬元的草原補償。100隻羊大概春天能下80隻羊羔,秋天賣長大的羊羔,差不多八九百塊錢一隻,再減去2萬多元草料的成本,最後5萬多元就是養羊的收入。”敖雲巴特爾家一共5個人,包括兩位老人,他和妻子,以及一個孩子。“算起來,一年全家能有10萬塊錢。”
“工廠來了,對牧民來說,沒有太多的好處。我們的收入也和工廠的發展沒有關係。”敖雲巴特爾說,“原來西邊的小廠要求不高,牧民有的還在裏麵工作;現在這些大型工廠,招工都要求本科以上。我們連字都不認識,隻能去看大門。可工廠有幾個大門可看呢?”沙漠裏的直接排汙沒有了,敖雲巴特爾又在自家草場裏發現了別的現象。“慶華南門外的一片,工廠用於澆樹的水流到我們草場上,形成一灘灘積水。那些羊吃的堿柴好多都死了。我們也搞不清楚是淹死的還是毒死的。環保部門來檢查了說沒有問題,但我們一直沒有看到檢驗報告。”廢水解決了,還有廢氣和廢物。“這些工廠白天看不太出來,晚上就會集中排放有味道的氣體,早晨起床的時候要是沒有風,外麵就是霧蒙蒙的感覺。他們的生活垃圾確實倒在了屬於廠區的地盤上,可是沒有填埋好,風一刮,那些塑料袋就會吹到草場上。我們以前放牧都不用怎麼去管牲畜,現在經常擔心它們是否會誤食垃圾。”
最初工業園裏的騰化公司隻是一個有100多個員工的小廠,而像慶華這樣的企業,滿負荷運轉則能提供3000多個就業崗位。於是員工的管理也成了問題。牧民的草場上會長一種叫作鎖陽的藥材,還有一種和韭菜外形很相似的沙蔥,可以用來拌涼菜或做炒菜。“鎖陽春天的時候會有,一公斤能賣十幾塊錢;沙蔥夏天下完雨之後就會長出來,一直到九十月份都能看見。冬天拿去賣,能到20塊錢一斤。我們牧民平時放羊的時候,都會挖這些來補充收入。”敖雲巴特爾說,“他們慶華的工人在工廠放假的時候也出來挖。挖鎖陽是有講究的,需要把根留著,挖完之後的洞還要用土回填,這樣才能保證鎖陽第二年還會繼續生長。沙蔥也如此,不能連根拔,隻能掐上麵的。工人們沒有這些知識,把一些鎖陽和沙蔥都挖死了。”
工廠還在第一村民小組的草場上繼續擴張著。“一組這兩天還開會了,說是要從葡萄墩工業園鋪設一條16公裏的管道過來,它會破壞我們的地,於是要補償給整個小組18萬塊錢。”敖雲巴特爾說。對於征地和賠償,一組的成員和政府之間沒有太多的談判能力。“這也是曆史原因。一組一共14戶人家,其中9戶是漢族,剩下5戶是蒙古族。漢民是當年從甘肅民勤逃荒過來的,騰格裏額裏斯鎮下麵4個嘎查都有這樣的漢族人。他們在這裏開荒種地,1998年按照每人1500畝分草場的時候他們也拿到了草原證,之後就離開了草場。”每次通知征地,敖雲巴特爾就挨個給這些離開的人打電話。“對於他們來講,不會再回來放牧了,這筆錢幾乎算是白得的,也不太在乎是多少。因此說一組勢單力薄,如果換作別的組,草場盡管最終都是要被征走的,價格也許能更加有利於牧民。”
前三次征地,每次牧民得到的補償都不太一樣。“第一次時間太早了,壓根就沒有補償,而且占的地方又是荒沙,我們就沒有太計較。第二次占的那12平方公裏的麵積也是荒沙。政府一共給了我們14萬元的補償,其中嘎查要拿走2%,剩下的錢一半按照各戶草原證上的畝數來分,另一半要看各戶現在的人頭數。這也是每次分配補償款的方式。”敖雲巴特爾說。一個特殊的現象是在特莫烏拉嘎查,草場並沒有分戶。也就是說,盡管草原證上寫著一定數目的麵積,但並不意味著這一塊草場用圍欄圍起來,這家隻能在這塊規定的草場上放牧。這和沙漠地區草場資源的配置有關,因為本來沙漠地區適合放牧的地方就十分有限且分布不均,草場到戶無法做到絕對公平,所以隻要涉及征占一組的草場,一組的每個成員都會得到賠償。第三次8平方公裏土地占用的是正常草場,又涉及要拆遷住房,地麵附著物的價格加上草場補償的價格,大約每戶拿到了20多萬元。
“一組通過征地,每個人都得到不少錢。”本刊記者在走訪其他村民小組時,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在距離工業園30多公裏的第八村民小組,一位牧民告訴本刊記者,當刮東風的時候,來自那些化工廠的臭味在這裏也聞得到。“並且一組的位置是在地勢平緩地帶,我們是在山上。由於下麵化工廠大量用水,我們上麵的水井水位有所下降,反而離化工廠較近的位置就不明顯。”他的觀察是附近的水井原來夠三四百隻羊來喝水,現在隻能供給100多隻羊了。“是不是應該有一種環境汙染補償全村人都可以享受到呢?”
相對於一次性的補償金,一組的牧民最關心的問題還是當安身立命的牧場一點點減少後,是否能找到一種長久維持生計的出路?敖雲巴特爾告訴本刊記者,經過三次征地,一組草場的麵積由7.4萬畝減少到5萬多畝。“麵積仍然很大,但已經不適合放牧了。”一組另一位牧民斯琴巴圖這樣說,“後兩次征地將一組的草場掐頭去尾,隻剩下中間的部分,並且工業園還在不斷發展路網,將這片中間的草場割裂開來。”今年,斯琴巴圖有兩頭牛被路上的車撞死。“我去找司機理論,對方就說,幸虧人沒事,否則你根本賠不起。我想想也對,就不敢再作聲了。”
按照當地政府最初的設想,騰格裏額裏斯鎮上興建了“農牧民轉移創業市場”,不僅用來安置那些因失去草場而轉移出來的牧民,也可以低廉的價格租給其他有經營意願的牧民,成為工業發展後對畜牧業的回報。“本來說的是給我們臨近主幹道的門麵房,後來又改成小街裏麵的。我們覺得那裏顧客去不到,就不同意。”敖雲巴特爾說,“不過現在看來也無所謂了,主幹道上的店鋪也沒人去。”本刊記者看到,騰格裏工業園正處於前所未有的蕭條當中:一方麵是受到鋼鐵市場飽和的影響,最大的兩家焦化相關企業盾安集團和慶華集團都隻是低負荷運作,工人剩下三分之一在崗;另一方麵,當園區環保門檻和成本提高後,一批工廠都選擇了永遠離開。頂峰時期,這裏有34家企業同時生產,現在隻有6家符合環保標準的企業仍在開工。